府试放榜前的三日,荣国府西跨院的书房比考场还要静。贾宝玉把自己关在里面,重又拾起《周礼》细读,指尖划过“天官冢宰”的注解时,总想起考场上李大人那个意味深长的“圈”——是赞许,是存疑,还是仅仅是“待阅”的标记?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,案上的茶换了三回,都凉透了也没动几口。
“二爷,柳公子来了。”袭人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,手里捧着刚温好的莲子羹。窗外的日光斜斜落在她袖口的银线上,晃得人眼晕。
柳砚一身青布衫,风尘仆仆地走进来,腰间的书袋还晃悠着,显然是刚从贡院附近过来。“我去看了看,放榜的架子都搭好了,”他拿起案上的茶一饮而尽,茶渍沾在嘴角也顾不上擦,“听贡院的老杂役说,今年的卷子改得格外严,李大人亲自盯着,连错个标点符号都要批注。”
贾宝玉的心猛地一沉。他想起自己策论里“考课法”三个字的写法,当时笔锋偏了些,“课”字的竖钩拖得太长,倒像个“课”字的俗写体。“你说,这‘俗写’算不算错?”他指着《字汇》里的正体字,指尖微微发颤。
“放心,”柳砚拍了拍他的肩,掌心的茧子蹭得他生疼,“李大人虽严,却不抠这些细枝末节。他常说‘文章好坏在骨不在皮’,你那策论里的‘苏州府亩产’,连数字都标得清清楚楚,比那些空泛的大道理强百倍。”他从书袋里掏出张纸,“这是我托人抄的往年府试案首策论,你看,这位前辈的‘税’字还多写了一撇,不照样中了?”
纸上的字迹苍劲有力,果然在“税”字的右上角多了个弯,像只小尾巴。贾宝玉盯着那字看了半晌,忽然笑了:“你这消息,比什么安神药都管用。”
正说着,院外传来脚步声,雪雁抱着个食盒站在门口,鼻尖冻得通红:“宝二爷,我们姑娘让我送来的,说是‘安神汤’。”
食盒里是碗百合莲子汤,汤色清亮,莲子去了芯,百合炖得软烂,甜而不腻。碗底压着张字条,是黛玉的笔迹:“放榜如观潮,涨落皆自然。若得佳绩,当贺;若有不足,再砺。心定,则万事皆定。”
“林妹妹总说在理的话。”贾宝玉把字条折好,夹在《论语》里,那里还夹着她之前写的“考官忌讳录”,两张纸的边角都有些发卷,像是被摩挲了无数遍。
柳砚看着那碗汤,忽然挤了挤眼:“我看啊,这汤比什么都管用。等你中了,可得请我喝喜酒。”
“别胡说。”贾宝玉脸上发烫,却把汤喝得干干净净,连碗底的甜水都没剩。
放榜前一日,荣国府的气氛愈发紧张。贾政在书房里背着手踱了一下午,时不时问小厮:“宝玉在做什么?”得知儿子还在温书,他眉头松了些,却又对着墙上的“松鹤图”叹了口气——那是他盼着儿子成才时,特意请人画的。
王夫人让袭人送来一碟“状元糕”,糕上印着“独占鳌头”四个字,却在转身时对袭人说:“你盯着点,别让他跟林丫头走太近。若是中了,将来的亲事……还得从长计议。”
袭人把话传给贾宝玉时,他正对着林如海的笔记琢磨“漕运利弊”,闻言只淡淡道:“知道了。”笔尖在纸上写着“漕运之弊,在‘层层盘剥’,需设‘巡漕御史’严查”,字迹比往日更稳了些。
傍晚时,贾母让人来请。暖阁里烧着银丝炭,暖意融融,贾母拉着他的手,指腹在他手背上的薄茧上摩挲:“我这孙儿,手都磨出茧子了,可见是用了心的。”她往他手里塞了个玉如意,“这是我当年给你父亲求的,他后来中了举,你也带着,讨个好彩头。”
玉如意的温度透过掌心漫开来,贾宝玉忽然想起黛玉的话:“老太太这是‘以利驱之’,用你的前程,护着咱们呢。”他对着贾母深深一揖:“孙儿定不负老太太期望。”
夜深时,贾宝玉躺在床上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,像张没写满的试卷。他想起穿越过来的那天,自己摔了玉,对着黛玉说“死生契阔”,那时的他,哪敢想有朝一日,会为一场科举如此牵肠挂肚?
他爬起来,走到案前,铺开纸,提笔写下:“自穿越红楼,已历数载。从顽劣少年,到潜心向学,非为功名,只为护一人,保一族。若得府试佳绩,当以此为阶,步步前行……”写着写着,竟忘了时辰,直到窗纸泛白,才惊觉天快亮了。
放榜那日,天还没亮,贡院外就挤满了人。柳砚凌晨就去占了个好位置,见贾宝玉来了,赶紧招手:“这里!能看清最上面的字!”
榜是用黄纸写的,贴在朱红的木板上,“府试录取名单”六个大字格外醒目。报录官站在梯子上,用沙哑的嗓子从头往下念,每念一个名字,人群里就爆发出一阵欢呼或叹息。
“第一名,案首……”报录官拖长了调子,目光扫过人群,“贾宝玉——荣国府!”
“中了!中了!”柳砚一把抱住贾宝玉,力道大得勒得他喘不过气,“我就说你行!”
贾宝玉愣在原地,耳边的欢呼声、鞭炮声像隔着层水,听得不真切。他望着榜上前排的“贾宝玉”三个字,笔锋遒劲,和他平日里写的字有几分像,又似乎更有神采。直到柳砚拽着他往荣国府跑,他才猛地回过神,眼眶忽然有些发热——那些熬过的夜,抄过的卷,算过的题,终于有了回响。
报喜的队伍敲锣打鼓地进了荣国府,红绸子在晨光里飘得像团火。贾政听到“案首”二字,手里的茶盏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茶水溅湿了官袍,他却浑然不觉,只是咧着嘴笑,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花。
“好!好!”他拍着贾宝玉的肩,力道大得像要把他拍散,“不愧是我贾家的儿郎!”
贾母在暖阁里听了消息,让鸳鸯扶着走到院子里,望着报喜的队伍,笑着对黛玉说:“我就说,这孩子错不了。”她拉过黛玉的手,放在贾宝玉手心里,“你们俩啊,往后要互相扶持,好好走下去。”
黛玉的手很凉,微微发颤,却被他攥得很紧。她抬起头,眼里闪着光,轻声说:“恭喜你。”
“该谢你才是。”贾宝玉看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,忽然想起那碗百合莲子汤,想起她写的“心定,则万事皆定”,心里暖得像揣了个火炉。
王夫人脸上堆着笑,眼里却有些失落,拉着贾宝玉的手说了几句“好好读书,将来考个状元”,便借口“身子乏”回房了。薛姨妈跟着道贺,宝钗站在她身后,对着贾宝玉福了福身:“恭喜宝二爷,不负所望。”语气里没有半分妒意,只有真诚的祝贺。
那天的荣国府,到处都是欢声笑语。厨房杀了猪羊,小厮们忙着贴红绸,连平日里最严肃的账房先生,都哼起了小曲。柳砚被贾政拉着喝了三杯酒,脸红得像关公,嘴里还念叨着:“我说吧,我说吧……”
傍晚时,贾宝玉独自一人走到潇湘馆。黛玉正在窗边看书,夕阳的金辉落在书页上,把她的侧脸照得像玉一样。“他们都在前面热闹,你怎么来了?”她放下书,眼里的笑意藏不住。
“想你了。”贾宝玉的话脱口而出,说完才觉不妥,脸上腾地红了。
黛玉低下头,指尖捻着书页的边角,轻声道:“我就知道你能行。”她从抽屉里拿出个锦囊,比上次的那个更精致,“这个是用‘状元红’染的布,我父亲说,中了案首,该挂个这样的锦囊。”
锦囊里装着些香料,还有枚小小的木牌,刻着“再进”二字——是盼着他再接再厉的意思。
贾宝玉把锦囊系在腰间,忽然握住她的手:“林妹妹,你信我,这只是开始。我会好好考院试,考乡试,考会试,考殿试……我会让你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身边,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。”
黛玉的眼眶红了,却笑着点头:“我信你。”
窗外的晚霞红得像火,映在两人交握的手上,暖得像要烧起来。贾宝玉望着她的笑,忽然觉得,府试案首的荣光,都不及她眼里这一点亮。他知道,这条路还很长,但只要身边有她,再难的坎,他都能迈过去。
远处传来锣鼓声,是报喜的队伍还在热闹。贾宝玉却觉得,此刻潇湘馆的安静,比任何喧嚣都让人安心。他拿起黛玉看的书,是本《策论精选》,里面夹着她做的批注,比他的还要细致。
“往后,还得请林妹妹多指点。”他翻开一页,指着其中一句,“这个‘盐铁专营’,我总觉得说得不透……”
黛玉凑过来,指尖落在那句上:“我父亲说,盐铁专营的关键,在‘官商分利’,既不能让商人垄断,也不能让官府苛剥……”
夕阳渐渐沉了下去,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交叠在一起,像幅再也拆不开的画。书房里的灯亮了起来,映着书页上的字,也映着两颗越靠越近的心。府试的捷报,只是这场漫长征途的第一声号角,而他们,已经准备好了,要一起走向更远的未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