贡院的朱漆大门在卯时三刻准时开启,两排手持长戟的卫兵肃立两侧,甲胄上的寒霜在晨光里闪着冷光。贾宝玉随着人流往里走,青布考篮撞在腿上,发出“咚”的轻响——里面的笔墨纸砚已按柳砚的嘱咐摆得整整齐齐:徽墨在左,宣纸在右,砚台垫着块绒布防磕碰,连干粮袋都系了个活结,怕急着取时解不开。
进门前,他被搜了身。兵卒的手指划过他袖中的“考官忌讳录”,他心猛地一提,却见对方只瞥了眼封面的“谨”字,便挥手放行。抬头时,正撞见主考官李大人站在门内,石青蟒袍的下摆扫过阶前的冰碴,眉头皱得像张揉过的纸——柳砚说得没错,这位大人今日心情确然不佳。
考场是排低矮的号房,每间三尺宽,五尺长,像个竖着的木箱。贾宝玉找到自己的“天字七号”,推开门时,一股霉味混着尘土扑面而来。号房里只有一张木板床、一张小案,案角缺了块,露出里面的朽木,墙上还留着往届考生刻的字:“某年某科,王某在此中举”,笔画歪歪扭扭,却透着股执拗的喜气。
他放下考篮,先擦了擦案上的灰。抹布是黛玉连夜缝的,用的是她闺中做活剩下的素绫,边角绣着朵小小的兰草,沾了水后愈发鲜活。擦到第三遍时,案面终于露出木纹,他又从篮里取出油纸,仔细铺在上面——这是防笔墨渗进木头里,周大人说,“卷面若污了半点灰,考官便觉你心不诚”。
辰时一到,梆子声穿透贡院。有官差抱着试卷走来,铁环锁链在石板路上拖出刺耳的响。试卷发到手里时还带着油墨香,贾宝玉先看了眼页码,确认“一至四页”齐全,又对着阳光照了照,见纸页完好无缺,才从考篮里取了砚台,往里面倒了些清水。
磨墨时,他听见隔壁号房传来咳嗽声,想来也是个紧张的考生。墨锭在砚台上打着圈,黑沉沉的墨汁渐渐晕开,像把无形的钥匙,慢慢打开他这些日子攒下的学问。他深吸口气,目光落在试卷的第一道题上——
策论:《论民生之本》
“民生之本,在农桑,在教化,在吏治……”他提笔时,手腕微颤,第一笔落在纸上,竟有些发飘。他赶紧停住,想起黛玉的话:“写策论如行船,起笔要稳,若第一浪就晃了舵,后面再难顺顺当当。”
于是放下笔,闭目默想。林如海笔记里的句子慢慢浮上来:“民生者,非独饱暖也,需有恒产,有恒心,有教化以明是非。”他忽然睁开眼,笔尖饱蘸浓墨,在试卷上写下:“臣闻管仲曰‘仓廪实而知礼节’,民生之本,首在足衣食,次在正人心,终在明吏治。三者环环相扣,缺一不可……”
写至“足衣食”时,他想起柳砚说的“务实”二字,便引了江南稻麦轮作的实例:“苏州府推行‘稻一麦一’轮作,亩产较单种稻者增三成,百姓储粮可支半年,此足衣食之验也。”又怕不够具体,添了句“据苏州知府万历某年奏报,该县农户年均增收米二石,布一匹”——这些数字是他从林如海留下的公文抄本里翻到的,当时黛玉帮他核对了三遍,说“官府文书上的数,半字错不得”。
写到“正人心”时,他抬头望了眼窗外。考场上空的天是洗过的蓝,有只麻雀落在号房顶上,歪着头啄着什么。他忽然想起黛玉教他的《礼记·学记》:“教也者,长善而救其失者也。”便写道:“教化不必求高深,乡塾教《论语》‘孝悌’篇,里正讲‘邻里互助’事,百姓自会知荣耻,明是非……”
最难的是“明吏治”。他本想写“严惩贪官”,但笔尖悬在纸上,又想起黛玉的提醒:“李考官虽刚正,却不喜‘一刀切’的论调来,他常说‘吏治如治病,需辨症施治’。”于是改了笔锋:“贪官当惩,然廉吏亦需激励。可仿汉唐‘考课法’,每岁考核官吏,优者升,劣者降,庸者罢。赏罚分明,则吏治自清……”
写到此处,忽闻号房外传来脚步声。他抬头见巡绰官正从门前走过,腰间的刀鞘擦着门框,发出“咔”的轻响。那人瞥了眼他的试卷,目光在“考课法”三字上停了停,嘴角似乎动了动,却没说话,转身往别处去了。
贾宝玉手心沁出些汗,赶紧用黛玉缝的帕子擦了擦。帕子上绣着“静”字,是她用金线勾的边,触到皮肤时凉凉的,倒让他定了定神。他接着往下写,引了《资治通鉴》里唐太宗“亲录囚徒”的故事,说“吏治清明,需在上者以身作则,若君爱民如子,臣自不敢鱼肉百姓”——这是投王考官所好,他最敬唐宗宋祖。
策论写了近两个时辰,纸页已用去三张。他停笔时,手腕酸得几乎抬不起来,墨汁在指尖结了层硬壳,像戴了副小小的黑手套。窗外的日头爬到了正中,隔壁号房的考生大概也写累了,传来翻书页的轻响。
第二道题是诗赋,题为《春日田园》,限用“东钟韵”。
他想起黛玉教他的韵脚歌,在心里默念:“东钟韵里有‘风’‘松’‘钟’,然‘风’属‘东’,‘松’‘钟’属‘钟’,不可混押……”于是提笔写下首五言律诗,首联“暖日融残雪,田夫理旧农”,用了“农”字押韵;颔联“桑芽抽嫩绿,莺语落疏桐”,押“桐”字;颈联“稚子驱牛去,村姑汲水从”,押“从”字;尾联“太平无一事,鼓腹乐时雍”,押“雍”字——字字合辙,无一错漏。
写至“稚子驱牛去”时,他忽然想起大观园的春天。去年此时,他还跟着姐妹们在沁芳闸边放风筝,如今却在这里为前程笔耕不辍。世事流转,竟如这诗里的“暖日融残雪”,不知不觉间,早已换了人间。
最后一道题是算学,考的是“均输术”:“今有甲、乙、丙三县,共输粟五百石。甲县百里,乙县二百里,丙县三百里。每里运费钱五文,问三县各输粟多少,运费几何?”
他取出算筹,在案上摆开。先算总里程:“百里+二百里+三百里=六百里”,再按“里程反比”分摊粟米,甲县应输“五百石x(六百里\/百里)÷(6+3+2)”……算到第三遍时,终于得出“甲县二百七十余石,乙县一百三十五石,丙县九十二石”,运费则分别为“一千三百五十文、一千三百五十文、一千三百八十文”。
放下算筹时,他才觉出饿。从考篮里取出椒盐饼,咬了一口,饼渣掉在素绫抹布上,沾了点兰草绣样。他忽然想起黛玉在潇湘馆为他煮的茶,碧螺春的清香混着炭火的暖,此刻竟比饼子更能解饥。
未时三刻,开始有考生交卷。脚步声从号房前匆匆走过,带起的风掀动了他案上的纸角。贾宝玉却不急,按周大人教的“三查法”,先查策论:看论点是否清晰,论据是否详实,引经是否准确。查到“考课法”时,他添了句“考课需避‘虚功’,如修河坝当查实效,不可只论土方多少”——这是前日柳砚说的,他表哥当年就因漏了这句,被考官批“知其表不知其里”。
再查诗赋,逐字核对韵脚,见“农”“桐”“从”“雍”皆属“东钟韵”,且无“风”字混入,才放了心。最后查算学,用“另法验算”:按各县里程算出“运费比”,再反推粟米数量,得数与先前分毫不差,连小数点后的“余”都一模一样。
交卷时,夕阳已斜斜照进贡院。贾宝玉捧着试卷,走过长长的石板路,见李大人正坐在公案后,手里拿着朱笔,眉头依旧紧锁。他躬身行礼,将试卷呈上,动作是黛玉教的“三揖三退”,既显恭敬,又不失分寸。
李大人接过试卷,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。“你是荣国府的贾宝玉?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的石头。
“是。”贾宝玉心头一跳,不知这位大人为何突然问话。
“前几日听闻,你为林御史之女,顶撞过你母亲?”李大人翻过试卷,指尖在“民生之本”四字上轻轻点着。
贾宝玉手心冒汗,想起王夫人那些“黛玉克父”的流言,不知这话是试探,还是责问。他定了定神,朗声道:“林妹妹乃前科探花之女,知书达理,晚辈敬她重她,不忍见她受委屈。且家父常教‘待人需有仁心’,晚辈只是做了该做的事。”
李大人闻言,嘴角竟微微动了动,像是要笑,却又忍住了。他不再多问,只将试卷放在案上,朱笔在封皮上画了个“圈”。贾宝玉知道,这是“待阅”的意思,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半截。
走出贡院时,暮色已漫了上来。柳砚果然在门外等他,手里提着个食盒,见他出来,老远就挥着手:“我就知道你会这时出来!”他拉着贾宝玉往街角走,“我在醉仙楼订了座,让店家炖了羊肉汤,暖暖身子。”
羊肉汤的热气在暮色里腾起,混着酒香漫开来。柳砚给贾宝玉斟了杯酒:“我看你出来时脚步轻快,定是考得不错。”
贾宝玉喝了口汤,暖意从胃里淌到四肢百骸。他想起号房里的素绫抹布,想起试卷上的“民生之本”,想起李大人那个意味深长的“圈”,忽然笑了:“好不好,且等放榜。但我知道,这些日子的苦,没白吃。”
柳砚举杯与他相碰,酒杯在暮色里发出清脆的响:“好!不管结果如何,你这股子用功的劲,就比京城那些勋贵子弟强百倍!”
夜风渐起,吹得街旁的灯笼摇晃起来,光影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。贾宝玉望着贡院的方向,那里的灯也一盏盏亮了,像串落在人间的星子,照着无数考生的梦。他知道,这只是科举路上的第一站,但他已经迈出了这一步,带着黛玉的牵挂,带着自己的执着,朝着那个能护她周全的未来,稳稳地走了下去。
汤碗里的羊肉还冒着热气,他夹起一块,慢慢嚼着,心里忽然笃定起来——无论放榜结果如何,他都不会停下脚步。因为他不再是那个混世魔王,而是要靠自己的笔,为黛玉、为贾府,写出一个不一样的结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