房间里,只剩下蜡笔摩擦画纸的,那种油腻的“沙沙”声。
陈浩南像一个被设定了固定程序的机器人,重复着同一个动作。他用那根绿色的蜡笔,将画纸上一个叶片的轮廓,一遍又一遍地填满。
蜡屑簌簌地掉落,像绿色的头皮屑。
他画的不是吊兰,是耻辱。每一笔,都是在用这根廉价的蜡笔,给自己掌嘴。
“咚咚。”
敲门声再次响起。
陈浩南没有停下,甚至没有抬头。他已经能通过敲门的节奏,分辨出来访者的级别。这两声,标准,克制,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权威。
是王虎。
门开了,皮鞋踩在地毯上的声音,轻微,但清晰。
王虎走到了他的身边,没有立刻开口。他先是看了一眼画纸上那坨深浅不一,形态扭曲的绿色,然后目光又落在了陈浩南那只,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。
陈浩南终于停下了。
他抬起头,用一种近乎麻木的眼神,看着这个曾经的死对头。他等着对方的下一轮“评估”,或者“说教”。
然而,王虎脸上挂着一种比上午更加柔和的,近乎于嘉许的微笑。
“陈先生,辛苦了。”
王虎从西装内袋里,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,轻轻放在了画板的边缘,压住了那张画得一塌糊涂的纸。
信封很薄,上面没有任何字样。
陈浩南的目光,从王虎的脸上,移到了那个信封上。他不懂。
“这是公司给你的。”王虎的声音,温和得像在主持一场颁奖典礼,“人力资源部刚刚审批通过的,一笔‘新人鼓励奖金’。”
奖金?
陈浩南感觉自己的听觉,出了问题。他上午才刚刚触发了“高风险预警”,被没收了工具,换来了一盒蜡笔。这算是哪门子的奖励?
“杨先生说,在天穹,我们不只看结果,我们更看重过程和态度。”王虎的语气,充满了“企业人文关怀”的温度,“虽然你的第一份作品,在艺术表现上,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。但是,你愿意放下过去的习惯,拿起新的工具,去尝试,去改变。这种‘拥抱变化’的积极态度,本身就值得肯定。”
他轻轻拍了拍那个信封。
“三千块。不多,但这是公司的一份心意。”
王虎看着陈浩南那双写满了困惑和戒备的眼睛,脸上的笑容更深了。
“你可以把它看作,是你今天下午,用这盒蜡笔,创造出来的,第一笔‘价值’。”
价值。
这个词,像一颗子弹,击中了陈浩南的太阳穴。
他想起了自己在铜锣湾的日子。他一晚上收的保护费,都不止这个数。他随便开一瓶酒,也要几千块。三千块,对他来说,曾经连一个数字都算不上。
可现在,这三千块,被放在他面前。
它不是抢来的,不是砍来的,不是靠着兄弟多、名头响吓唬来的。
是靠他坐在这里,像个傻子一样,用一盒儿童蜡笔,涂抹一坨狗屎不如的绿色,换来的。
一种比被王虎用酒瓶开瓢,还要尖锐的,刺骨的羞辱,瞬间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。
他想笑,想把这三千块,狠狠砸在王虎那张虚伪的脸上,然后告诉他,老子就算饿死,也不会要你这种嗟来之食。
但他没有。
他想起了在赤柱监狱里,那些为了半根烟,就能跪下来给狱警擦鞋的囚犯。
他想起了鱼头标、油渣哥,还有眼前这个王虎,他们脸上那种,被彻底驯化后的,平静。
他更想起了王虎上午说的话。
“高风险垃圾债”。
“优质资产”。
他的手,在桌子底下,攥紧了,又缓缓松开。
他知道,如果他拒绝了。那么在系统里,他的评分会再次降低。或许明天,他连这盒蜡笔,都会被收走。换来的,可能是一支只能在沙盘上画画的树枝。
在这里,他的尊严,他的脾气,他的过去,都是负资产。
而眼前这薄薄的三千块,却是正的。
是这个新世界里,唯一通行的,硬道理。
陈浩南缓缓地,伸出手。
他的动作,僵硬得像一个提线木偶。那只曾经拿刀砍人,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手,此刻,却在微微发抖。
他的指尖,碰到了那个牛皮纸信封。
很粗糙的质感。
他把它拿了过来。
王虎脸上的笑容,在陈浩南拿起信封的那一刻,达到了一个完美的,顶点。
“很好。”他点了点头,像是在欣赏一件终于被打磨成型的作品,“陈先生,你做出了一个非常‘明智’的职业选择。欢迎你,真正开始理解我们公司的‘价值交换体系’。”
他理了理自己的领带,转身准备离开。
“对了,”他走到门口,回过头,用一种分享内部消息的口吻说,“楼下后勤部的油渣哥,上个月因为连续四周保持他负责的区域卫生评分第一,拿了五百块的‘环境守护者’月度奖金。他请了他们全组的人,去楼下的茶餐厅,加了餐。每个人都多点了一个菠萝油。”
王虎的目光,在陈浩anan脸上停留了两秒。
“你看,在这里,一切都很简单。努力,就会有回报。不管你是拿刀,还是拿抹布,或者……拿蜡笔。”
“好好干,公司不会亏待任何一个,愿意创造价值的‘优质资产’。”
门,被轻轻带上。
房间里,又恢复了死寂。
陈浩南捏着那个信封,坐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过了很久,他才用颤抖的手,撕开了信封的封口。
里面,是三十张崭新的,一百元的港币。
带着油墨的,冰冷的气息。
他将钱倒在桌上,一张一张地数着。
一,二,三……三十。
不多不少。
他看着桌上那三十张钞票,又看了看画纸上那坨丑陋的绿色,和旁边那盒傻笑的黄鸭子蜡笔。
他忽然间,什么都明白了。
他不是被招聘了。
他是在被……饲养。
大棒之后,是胡萝卜。
拒绝,会被惩罚。服从,就会有奖励。
用最直接,最原始,最有效的方式,将他身上所有不符合“规则”的棱角,一点一点地,磨平,然后重塑成他们想要的样子。
陈浩南拿起一张钞票,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。
没有血腥味,没有江湖味。
只有一股,让他感到无比陌生的,属于“薪水”的味道。
他笑了。
笑得,比哭还难看。
他将那三十张钞票,仔细地叠好,放进了自己牛仔裤的口袋里,贴着皮肤,放好。
然后,他重新拿起那根绿色的蜡笔,俯下身,继续在那张画纸上,涂抹。
这一次,他的动作,似乎没有那么抗拒了。
甚至,还多了一丝,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……顺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