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虎走了,带走了房间里最后一丝属于旧江湖的,熟悉的空气。
陈浩南坐在那里,像一尊被抽掉了所有零件的机器。他看着对面墙上,靓坤那张被技术性美化过的笑脸,第一次,没有感到愤怒。他感到的是一种无边无际的,荒凉。
龙和虎,高风险垃圾债。
优质资产,投资组合。
这些词,像一群嗜血的蚂蚁,钻进他的脑子里,啃食着他引以为傲的一切。他那身用刀和胆魄换来的纹身,在这一刻,仿佛成了一张印着“此路不通”的,过期的地图。
他拿起那根德国碳笔,看着自己刚刚磨掉锐气的那道弧线。
温顺,圆滑,充满了屈服的美感。
他讨厌它。
“啪。”
他再次折断了碳笔。这一次,不是因为愤怒,而是一种纯粹的,生理性的排斥。就像身体无法接受错误的血型。
“咚咚。”
又是那该死的,礼貌的敲门声。
陈浩anan没有抬头。他已经麻木了。他想,或许是那个姓何的心理顾问,来给他分析“折断公司财产所体现的潜在暴力倾向”了。
门开了,走进来的是阿Ann。她依旧穿着那身完美的职业套装,脸上挂着永不失误的微笑,手里,却提着一个看起来很廉价的,印着卡通图案的文具盒。
“陈先生,下午好。”她的声音,甜美得像掺了毒的糖水,“刚刚收到人力资源部的通知,由于您在上午的‘认知导入评估’中,触发了‘高风险资产流失倾向’预警,公司风控部门决定,对您的‘创作资源配置’,进行临时性降级处理。”
她走到画板前,将那个卡通文具盒,轻轻放在旁边。然后,她戴上一双白色的手套,以一种近乎于进行外科手术的精准,开始收拾桌上那些顶级的德国画具。
一支支碳笔,被她用丝绒布擦拭干净,放回原位。一块块不同型号的橡皮,被她码放整齐。
她的动作,充满了对这些“高级资产”的尊重。而这种尊重,反过来,就成了对陈浩南最深刻的,无声的羞辱。
“根据《资产风险对冲协议》3.1.4条,”阿Ann一边收拾,一边用她那甜美的声音背诵着条文,“对于表现出‘资产责任感’缺失的员工,公司有权收回其使用的高价值生产工具,以避免不必要的资产损耗。并为其提供‘基础性、低风险’的替代工具,直至其‘风险评级’恢复至安全水平。”
她将那个装满了昂贵画具的木盒,盖上盖子,锁好。然后,她将那个卡通文具盒,推到陈浩南面前。
文具盒的盖子上,画着一只正在傻笑的,黄色的鸭子。
陈浩南看着那只鸭子,感觉它在嘲笑自己。
阿Ann打开了文具盒。里面,整齐地摆放着一排十二色的蜡笔,一支小小的卷笔刀,和一块散发着廉价香精味的橡皮。
“这是公司为您申请的,‘安全创作套装’。”阿Ann的脸上,甚至露出了一丝鼓励的微笑,“风控部门认为,蜡笔的材质较为柔软,不易折断,能有效降低您在创作过程中,因情绪波动而造成的‘资产损耗’。同时,鲜艳的色彩,也有助于激发您的‘积极创作情绪’。”
她将文具盒摆放得正正当当,然后提着那个昂贵的木盒,准备离开。
“请您加油,陈先生。”她走到门口,回过头,笑容无懈可击,“我们相信,您很快就能凭借自己的努力,重新赢得使用‘专业级工具’的资格。公司的晋升渠道,对每一位愿意改变的员工,都是敞开的。”
门,再次被轻轻关上。
房间里,只剩下陈浩anan,和一盒蜡笔。
他伸出手,颤抖着,从那只傻笑的黄鸭子嘴里,拿出了一根绿色的蜡笔。
入手的感觉,粗糙,油腻,带着一股廉价的塑料味。他混江湖这么多年,砍过人,被人砍过,喝过最烈的酒,玩过最疯的女人。他以为自己什么都经历过了。
但他从没想过,有一天,他会被人,用一盒蜡笔,逼到绝境。
他看着屏幕上那盆完美的吊兰。
他忽然明白了。
王虎是对的。这个世界,不需要龙和虎了。龙和虎,是碳笔,是刀锋,锐利,刚硬,但也易折。折断了,就是“资产损耗”。
而这个世界需要的,是蜡笔。
圆滑,柔软,色彩鲜艳,看起来人畜无害。就算被一个三岁小孩用力去掰,最多也只是弯掉,不会轻易折断。就算断了,也没人心疼。
因为它廉价,安全,可控。
陈浩南笑了。他趴在画板上,肩膀剧烈地抖动着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他笑自己当年,为什么要去纹一条龙。
他应该纹一只黄色的,傻笑的鸭子。
笑了很久,他才直起身。眼角,有被逼出来的泪花。他用手背,狠狠地擦掉。
他拿起那根绿色的蜡笔,笨拙地,像一个第一次学写字的孩子,在雪白的画纸上,画下了第一笔。
蜡笔的笔触,粗糙而模糊,根本画不出吊兰叶片那种细腻的质感。画出来的线条,歪歪扭扭,像一条吃撑了的,绿色的毛毛虫。
很丑。
丑得,像一个笑话。
但陈浩南没有停。他只是面无表情地,一笔一笔地,涂抹着。
他不再去想什么构图,什么光影。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——把这个该死的,绿色的形状,填满。
他要画出“积极的情绪”。
他要画出“安全的资产”。
他要画出那个叫王虎的扑街,和那个叫阿Ann的八婆,想看到的东西。
他要用这根全世界最可笑的蜡-笔,为自己,画出一条活路。
……
半山,公寓。
杨天端着一杯咖啡,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。他面前的墙壁上,一块巨大的屏幕被分割成几十个小格,每一个格子里,都是天穹集团某个角落的实时监控。
他的目光,落在了陈浩南工作室的那个格子上。
画面里,陈浩南像一个自闭症儿童,正用一根蜡笔,专注而笨拙地,涂抹着一团绿色的东西。
杨天的嘴角,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。
他的视网膜上,一行数据流,悄然浮现。
【目标人物“陈浩南”已接入“资产降级”与“风险对冲”流程。】
【当前心理状态:自尊体系被击溃,旧有技能被否定,对新规则的被动接纳度+18%。】
【系统评估:目标“高风险垃圾债”属性正在被剥离。其“工具依赖性”已被成功破除,开始转向“规则依赖性”。建议启动下一阶段“正向激励”机制。】
杨天呷了一口咖啡,味道醇厚。
他拿起手机,拨通了人力资源部的内线。
“tiger吗?”
“是我,杨先生。”电话那头,传来王虎恭敬的声音。
“陈浩南的‘安全创作套装’,用得还习惯吗?”
“报告杨先生,根据监控反馈,陈先生已经开始使用新工具进行创作了。虽然作品的艺术性……暂时无法评估,但他的创作态度,比上午要稳定很多。”
“很好。”杨天的声音很平淡,“去财务部,申请一笔三千块的‘新人鼓励奖金’。用现金,装在信封里。”
电话那头,王虎愣了一下:“现在就发?”
“对,现在。”杨天看着屏幕上,那个几乎要把画纸涂穿的背影,“告诉他,这是公司对他‘勇于尝试,积极转变’的肯定。告诉他,在天穹,重要的不是你画得有多好,而是你画得,有多‘对’。”
“让他知道,胡萝卜,比大棒,更有味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