房间里很安静,只有蜡笔在画纸上蠕动的声音,油腻,沉闷。
陈浩南的口袋里,那三千块钱像一块烧红的铁,烙着他的大腿。他不再去想那坨绿色像不像吊兰,他只想把它涂满。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体验,像一个计件工人,在和下班的钟声赛跑。
手里的蜡笔很短了,他画得很用力,指尖被染得一片油绿。画到最后一笔,那根可怜的蜡笔终于不堪重负,“咔”的一声,断成了两截。
他面无表情地捡起长一点的那半截,继续涂抹,直到将最后一个白点,用一种近乎于暴力的执拗,彻底覆盖。
他看着眼前这幅“作品”。
一坨绿色的,毫无美感的,甚至有些恶心的东西。它像一大块发了霉的牛油,胡乱地糊在纸上。但它完成了。
他靠在椅背上,长长地出了一口气。那口气里,没有成就感,只有一种完工交差式的疲惫。
“咚咚。”
门被准时敲响。
陈浩南连眼皮都懒得抬。他知道,下班了。
门开了,阿Ann走了进来,脸上依然是那种用量角器画出来的,分毫不差的微笑。她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文件板。
“陈先生,下午五点半,下班时间到了。”她走到画板前,目光落在那幅蜡笔画上。
陈浩南以为她会露出一点,哪怕一丝的,属于正常人的,对丑陋事物的嫌弃。
但她没有。
她的眼神,就像在看一份打印出来的财务报表。她从文件板上,取下一张印着精密网格的透明胶片,轻轻覆盖在画纸上。
她拿出平板电脑,对着胶片拍了张照,系统立刻开始分析。
“陈先生,”阿Ann看着平板上的数据,用一种宣布质检结果的语气说道,“根据《新人艺术语言基础训练评估标准》,您今日的任务完成度如下:”
“一,‘色彩填充覆盖率’,百分之九十四点三,高于百分之八十五的合格线,表现优秀。”
“二,‘图形轮廓契合度’,百分之三十八点七,低于百分之六十的及格线,有待提高。”
“三,‘工具损耗率’,两支。一支碳笔,一支蜡笔,均在‘情绪应激性损耗’的合理范畴内。”
她抬起头,脸上露出公式化的鼓励笑容。“综合评定,您的首日表现为‘合格’。恭喜您,陈先生。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。”
她小心翼翼地,将那张丑陋的蜡笔画,从画板上取下,放进一个印着“待归档”字样的文件袋里。
整个过程,她都戴着白手套。
陈浩anan看着她的动作,看着那张他用一下午的尊严换来的画,被像一份普通文件一样收走。他忽然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。
“这幅画,”他顿了顿,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,“值多少钱?”
阿Ann正在整理文具盒的动作,停顿了零点一秒。
这个问题,似乎超出了她标准问答库的范畴。但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,脸上的微笑甚至更甜美了一点。
“陈先生,您的问题,体现了您对公司‘价值创造’体系的积极思考,这一点值得肯定。”她先是给了一个标准的“捧杀”开场白。
然后,她才正面回答:“一件作品的价格,是由市场决定的。但它的价值,是由它所承载的意义决定的。您今天完成的,不是一幅画,而是您个人‘职业转型’的第一步。它的价值,体现在您对公司流程的遵从度,和您未来无限的成长潜力上。”
她停顿了一下,补充道:“至于能兑换成多少‘价格’,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绩效奖金,会在月底,由系统根据您整个月的综合KpI,自动核算生成。”
陈浩南听懂了。
都是废话。
意思就是,现在不值钱,听话了,以后才值钱。
“现在,请跟我来。”阿Ann将桌面收拾得一尘不染,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,“我带您去您的‘员工生活区’。”
陈浩南站起身,跟着她走了出去。
这是他今天第一次,走出这个房间。外面的走廊,安静得像一条废弃的太空船通道,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的声音。
他们走进电梯,电梯门缓缓合上。
在光洁如镜的电梯门上,陈浩anan看到了自己的倒影。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皮夹克和牛仔裤,头发凌乱,眼神疲惫。身边,是穿着精致套装,身姿挺拔的阿Ann。
他们看起来,不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。
电梯没有下行,反而向上升去。
“叮。”
电梯门在六十六楼打开。
门外,不是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种宿舍的样子。而是一条和公司其他楼层一模一样的,铺着地毯的走廊。两边的墙壁上,挂着一幅幅装裱精美的……吊兰摄影作品。
每一幅的角度、光线、构图都无可挑剔。
阿Ann领着他,停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。门上有一个电子门牌,上面写着:员工宿舍c-404。
“陈先生,这里就是您未来休息的地方。”阿Ann指着门锁,“您的工牌,就是门卡。晚餐会在七点钟,由后勤部的同事,通过这个餐食递送口,送到您的房间。”
她指了指门上一个猫眼大小的,带盖板的小窗口。
“为了保证所有员工的休息质量,生活区在晚上十点后,会进入‘静默模式’,非紧急情况,请不要离开房间。有任何需求,可以通过房间内的终端,联系生活区管家。”
她说完,脸上露出一个完美的,祝君晚安的微笑。
“祝您休息愉快。”
她转身,高跟鞋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,安静地离去,消失在走廊的拐角。
陈浩南站在门口,看着那个“c-404”的门牌,忽然觉得有些讽刺。
他拿出那张印着他入狱照的工牌,在门锁上刷了一下。
“嘀”的一声轻响,门开了。
他推门而入。
房间不大,但五脏俱全。一张单人床,床单被褥叠得像块豆腐。一张书桌,上面放着一台和办公室里一模一样的终端机。一个小小的衣柜,和一个独立的,干湿分离的洗手间。
所有的一切,都是白色的。墙壁,床单,桌子,椅子。
白得像一间高级病房。
房间没有窗户。
唯一的光源,来自天花板上柔和的灯光,和书桌对面墙上,那块巨大的屏幕。
他走进去,身后的门,自动合拢,轻轻“咔哒”一声,落了锁。
他成了这个白色盒子里,唯一的,有色彩的东西。
他走到床边,坐下。床垫的硬度,恰到好处,是经过人体工学计算过的那种。
他从口袋里,掏出那三十张,崭新的一百元港币。他把它们一张张铺在雪白的床单上,像在进行某种仪式。
他看着那些钱,又看了看这个房间。
公司即是家。
他现在,回家了。
就在这时,墙上的屏幕,忽然闪了一下,亮了起来。
屏幕上出现的,不是靓坤那张笑脸。
而是一行字,像电脑开机时的欢迎语。
【欢迎回家,陈浩南先生。】
【今日‘情绪健康指数’:62分(合格)。今日‘企业文化认同度’:提升3.8%。】
【温馨提示:稳定的情绪,是高效工作的保障。请继续保持。】
字迹消失,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新的画面。
那是一盆吊兰的3d模型,正在屏幕中央,以每分钟一圈的速度,安静地,永恒地,缓慢旋转着。
它像一个催眠的钟摆,悬在陈浩南的灵魂之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