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,很长。
陈浩南没有睡。
他只是坐在那里,看着窗外维多利亚港的灯火,从璀璨到阑珊,最后被黎明前的鱼肚白,一点点吞噬。
他面前的画纸上,画了十几遍吊兰,又擦了十几遍。
有的线条太硬,像刀锋。有的叶片太垂,像败寇。没有一笔是对的。他画不出屏幕上那盆吊兰的精髓——那种没有生命的,绝对的,标准化的完美。
他面前的《员工手册》,他翻了三遍。
里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,但组合在一起,就成了一篇来自异世界的经文。他试着去背诵,那些关于“企业文化”和“行为准则”的条文,像一把把钝刀,反复刮着他的神经。
早上九点整,门被准时敲响。
“咚咚。”
还是那两声,不轻不重,像是用尺子量过。
陈浩南抬起头,以为会是何小姐或者阿Ann。
门开了,走进来一个让他眼皮狂跳的男人。
男人四十岁上下,西装笔挺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锃亮的皮鞋能映出人影。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,脸上挂着一种介于热情和严肃之间的,职业化微笑。
陈浩南认识他。
“慈云山阿虎”,本名王虎。曾经是东星社最疯的红棍,当年为了抢地盘,一个人,一把刀,从街头砍到街尾,身上连中五枪都没倒下。他左边眉骨上,有一道陈浩南亲手留下的疤,那是三年前在一家酒吧的后巷,为了一个女人的归属权,用碎掉的威士忌酒瓶划的。
现在,那道疤痕被精致的妆容遮盖了七七八八,只剩下一道浅浅的印记,反而给他增添了几分成熟男人的魅力。
“陈先生,早上好。”王虎走到他面前,伸出手,“自我介绍一下,我是天穹集团人力资源部,员工发展与合规中心的,高级专员,王虎。你可以叫我tiger。”
陈浩anan没有伸手。
他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,想从里面找到一丝一毫熟悉的,属于“慈云山阿虎”的疯狂和狠戾。
但他什么也没找到。那双眼睛,清澈,明亮,像一潭被彻底净化过的死水。
王虎毫不在意地收回手,在平板上点了一下。“没关系,根据《员工手册》附录五,‘新员工初期社交压力应对指南’,你有权保持沉默。不过,这会被系统记录为‘轻度沟通障碍’,可能会影响你第一季度的‘团队协作潜力’评分。”
他拉开椅子,在陈浩南对面坐下,姿态标准得像教科书。
“好了,陈先生。根据流程,我们现在开始对你昨天的学习成果,进行第一轮‘认知导入评估’。请放松,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考核,成绩将作为我们为你优化后续‘疗养方案’的参考依据。”
王虎的声音,温和而清晰,像电台午夜栏目的主持人。
“准备好了吗?我们开始。”
他低头看着平板,念出了第一个问题。
“第一题,请阐述天穹集团核心价值观‘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’中,‘义’的官方定义。”
陈浩南的嘴唇,抿成了一条直线。
义?他妈的,义,就是兄弟有难,两肋插刀。义,就是大佬吹鸡,随叫随到。义,就是山鸡被人砍了,他提着刀冲在最前面。
他沉默着。
“看来陈先生需要一点提示。”王虎的脸上,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,“请选择:A,忠于兄弟,为朋友赴汤蹈火。b,恪守商业道义与契约精神。c,抢占地盘时,要讲究先来后到。”
陈浩南的拳头,在桌子底下,悄悄握紧。
他感觉自己的喉咙里,堵着一块烧红的炭。
“……b。”他从牙缝里,挤出了这个答案。
“回答正确。”王虎在平板上划了一下,像一个给学生批改作业的老师,“加十分。你看,没有那么难,对不对?我们继续。”
“第二题,情景模拟。当你发现,有同事在办公区域内,使用了带有侮辱性的词汇,比如‘扑街’,你应该怎么做?”
陈浩南的太阳穴,开始突突地跳。
“A,当场纠正,并用更侮辱的词汇回应。b,认为这是个人自由,不予理会。c,保持冷静,事后向其直属主管或人力资源部,提交一份‘职场非暴力沟通事件报告’。”
陈浩anan闭上了眼睛。
他想起了以前,在堂口里,谁要是敢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,早就被拖出去灌水泥了。
“……c。”
“非常好。回答再次正确。”王虎的语气,充满了赞许,“陈先生,你的学习能力很强,很有潜力成为我们的‘年度优秀员工’。”
他顿了顿,抬起头,目光直视着陈浩南。
“最后一题,难度高一点。情景分析题。假设,你负责的公司资产,比如一盆‘精神绿植’,因个人疏忽,导致其‘生长健康指数’低于60分。根据《员工手册》,你应该怎么做?”
这个问题,像一根针,精准地刺进了陈浩南的某个痛点。
他想起了油渣哥,想起了那盆被他拒收的吊兰。
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屈辱感,像潮水一样,淹没了他的理智。
他忽然笑了。
那笑容,充满了自嘲和一丝压抑不住的,属于陈浩南的桀骜。
“我会,”他看着王虎,一字一顿地说,“我会把那盆破花,从这四十二楼,扔下去。然后告诉那个狗屁主管,老子不干了。”
王虎脸上的笑容,第一次,凝固了。
空气,瞬间变得安静。
他没有发火,没有像当年的“慈云山阿虎”那样,直接掀桌子。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陈浩南,看了足足有十秒钟。
然后,他低下头,在平板电脑上,冷静地操作着。
“陈先生,你的回答,触发了系统的‘高风险资产流失倾向’预警。”他的声音,恢复了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平稳,“根据评估模型,你的‘组织纪律性’评分为:负三十。‘资产责任感’评分为:负五十。”
他将平板转向陈浩南。
屏幕上,陈浩南的个人档案里,出现了两个刺眼的,红色的负分。
“这意味着,在你的试用期内,你将无法申请任何‘额外资源’。包括,但不限于,更高级别的绘画工具,与集团其他艺术家的交流学习机会,以及……周末的保释外出许可。”
王虎收回平板,站起身,理了理自己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。
“考核结束。综合得分,四十分。勉强及格。”
他走到门口,手搭在门把上,忽然回过头。
“浩南。”
他第一次,叫了他的名字,而不是“陈先生”。
“我们都以为,自己是龙,是虎。可以一辈子,靠拳头和胆量,在江湖里横冲直撞。”王虎的眼神里,流露出一丝复杂的,像是怜悯,又像是自嘲的情绪。
“但你有没有想过,这个时代,已经不需要龙和虎了。”
“他们需要的是什么?是股票,是基金,是能被精确计算,能稳定增值的,投资组合。”
他指了指自己那道浅浅的疤痕,又指了指陈浩南。
“我们这种,在他们眼里,叫‘高风险垃圾债’。要么,被打包重组成新的,看起来安全的‘金融产品’。要么,就直接被市场,清退出局。”
“我选了前者。”王虎的嘴角,勾起一抹公式化的微笑,“我用‘慈云山阿虎’这个不良资产,置换了天穹集团的期权和还算不错的年薪。我觉得,这笔交易,很划算。”
“好好画你的吊兰吧。”
“把它画好了,你就不再是负债,而是……优质资产了。”
门,被轻轻关上。
房间里,又只剩下陈浩南一个人。
他坐在那里,一动不动,像一尊石像。过了很久,他才缓缓地,拿起桌上的碳笔。
他走到画板前,看着那张画了又擦,擦了又画的纸。
他找到了一条他认为,画得最像“刀锋”的线条。
然后,他用橡皮,一点一点地,将那道线条的锐气,磨掉。
重新落笔时,那道弧线,变得温顺,圆滑,充满了屈服的美感。
他的视网膜上,仿佛也出现了一个看不见的,冰冷的数据框。
【目标人物“陈浩南”已完成第一阶段“认知导入评估”。】
【当前心理状态:旧有价值观体系出现结构性崩塌,对新规则的服从度+12%。】
【系统评估:目标已初步摆脱“不良资产”属性,具备了被“优化重组”的基础条件。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