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环,天穹国际中心,四十二楼。
陈浩南独自坐着,像一尊被遗忘在展厅里的雕像。
他面前的画纸雪白刺眼,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。他试着去握那支德国碳笔,入手的感觉很奇怪,不像刀柄那样贴合手心,带着一种冰冷的、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精致。
他想画。
想画出旺角街市的鱼腥味,想画出大天二咧着嘴的傻笑,想画出包皮偷看女人的猥琐眼神。那些画面,曾是他生命的全部底色。
可现在,他只要一闭上眼,脑海里浮现的,就是那本《员工手册》上用黑体字印着的“核心价值观”。
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。
每一个字,都像一枚钉子,将他那些鲜活的记忆,死死地钉在了棺材板里。
他终于动了。
笔尖落在纸上,发出的“沙沙”声,是这间豪华囚室里唯一的噪音。他没有去看屏幕上那盆完美的吊兰,而是凭着本能,凭着肌肉的记忆,画他最熟悉的东西。
一条过江龙。
线条凌厉,龙鳞倒竖,眼神是压抑不住的凶性。这是他当年在自己手臂上画下的草图。
画到一半,他停住了。
他看着纸上的龙,忽然觉得它可笑至极。
在这栋大楼里,龙算什么?能扛得住“绩效考核”,还是能读懂“财务报表”?它再凶,能凶得过那个叫阿Ann的女人脸上,永不改变的微笑吗?
“啪。”
碳笔被他自己折断了。
他将那张画了一半的废纸,揉成一团,狠狠地,又带着一丝犹豫地,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。
他怕弄脏那块价值不菲的,据说是从新西兰进口的羊毛地毯。
他恨自己这种想法。
“咚咚。”
敲门声响起。
陈浩南的心猛地一紧,以为是那个姓何的心理顾问又来了。
门开了,走进来一个穿着灰色工作服的男人,推着一辆清洁车。男人大概四十多岁,脸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,从眉角一直延伸到颧骨。他低着头,动作麻利地更换垃圾桶里的袋子。
陈浩南认得他。
“油渣哥”,以前是和联胜的四九仔,出了名的打架不要命。有一次社团火拼,他被人砍了三刀,肠子都流出来了,还抱着对方的大腿,硬生生把人家的脚筋给咬断了。
是条硬汉。
油渣哥换好垃圾袋,拿起一块抹布,开始擦拭窗台。他的动作很轻,很仔细,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。
“你……”陈浩南的喉咙有些干涩。
油渣哥抬起头,看了他一眼,眼神里没有陈浩南熟悉的任何一种情绪——没有敬畏,没有敌意,也没有江湖人相见时的熟络。只有一种平静,一种在流水线上工作了十年的工人,才会有的平静。
“陈先生,有咩吩咐?”他的声音,同样平静。
“你……在这里做什么?”
“履行我的工作职责。”油渣哥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工牌,上面写着:后勤部——环境优化专员,黎有渣。“保持您工作室的整洁,是我的KpI之一。”
陈浩南沉默了。
油渣哥擦完窗台,推着车准备离开。走到门口,他忽然停下脚步,转过头,看着陈浩南。
“陈先生。”
“嗯?”
“刚才我倒垃圾的时候,看到你画的龙了。”
陈浩南的身体,微微绷紧。
“画得很好。”油渣哥的脸上,第一次露出了一点点,像是回忆的表情,“但没用。”
他指了指屏幕上那盆吊兰。
“上个月,集团搞‘企业文化创意大赛’,我画了一幅画。”
“画的什么?”
“画我们后勤部的清洁车。我把它画成了变形金刚。”油渣哥的眼神里,闪过一丝光彩,“我觉得很有创意,又威风,又体现了我们部门‘守护环境’的战斗力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,我的部门主管,肥波,把我叫到办公室,训了半个小时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他说,我的创意,没有体现出公司的核心价值观。他说,我们天穹集团,不是靠打打杀杀的变形金刚,我们靠的是‘人文关怀’。他说我的画,攻击性太强,会让客户和同事,感到不安。”
油渣哥叹了口气,那声叹息里,没有不甘,只有一种大彻大悟后的疲惫。
“拿第一名的,是人事部的一个文员。她就画了一盆吊兰,旁边写了一句诗——‘春风又绿维港岸,天穹关怀暖人心’。”
“她拿了三万块奖金,和‘季度创新之星’的流动红旗。”
油渣a哥看着陈浩南,眼神里带着一丝,过来人的怜悯。
“陈先生,别画龙了。龙,在这里,是‘不良资产’。”
“试着去理解那盆吊兰吧。”
“当你觉得它比龙更威风的时候,你就懂了。”
说完,他推着车,轻轻地带上门,走了。
房间里,又只剩下陈浩南一个人。
他感觉自己刚刚被人,用最温柔的方式,在心脏上捅了一刀。
油渣哥的话,比何小姐那些“学术名词”,更让他感到恐惧。那是一个和他一样的人,被彻底改造后,发出的“产品合格报告”。
他缓缓走到垃圾桶边,弯下腰,将那团废纸捡了起来。
他看着纸上那条张牙舞爪的龙,看了很久很久。
然后,他将它,重新抚平,折好,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。
他坐回画板前,再次拿起了笔。
这一次,他没有犹豫。
他的目光,牢牢地锁定在屏幕上那盆吊兰。他开始解构它,就像以前,他在街头解构一个对手的破绽一样。
这片叶子,有七十三度的弧度。
那滴水珠,反射出窗外中银大厦的轮廓。
叶脉的走向,符合某种他不知道的,但一定存在的,黄金分割比例。
他不再去想这盆花代表着什么,也不再去管它是不是什么狗屁“企业文化”。
他把它,当成了一个任务。
一个由那个叫“油渣哥”的失败案例,和三万块奖金,共同构成的,冷冰冰的任务。
笔尖再次落下。
没有了愤怒,没有了不甘,只剩下一种绝对的,机械的精准。
他画出了第一根线条。
那是一道完美的弧线,流畅,标准,和他刚刚扔掉的那条龙的任何一笔,都截然不同。
它很美。
美得,像一句谎言。
陈浩南看着那根线条,面无表情。
他知道,从这一刻起,那个铜锣湾的陈浩南,死了。
活下来的,是一个叫陈浩南的,天穹集团的,特聘艺术顾问。
他的工作,是学习如何,用全世界最贵的画笔,画出全世界最温顺的,吊兰。
欢迎来到新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