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环,天穹国际中心,四十二楼。
陈浩南坐在那张昂贵的真皮椅子上,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一块标本板上。他面前的《员工手册》,每一页都像是一张符咒,上面写满了看不懂的经文。
他试着拿起画笔。那是一支德国产的,价值不菲的碳笔,握在手里的质感,比他用过的任何一把刀都要细腻。他想画,想把胸口那股无处发泄的火,砸在这张雪白的画纸上。画出铜锣湾的街灯,画出兄弟们的脸,画出那辆载着他所有青春的,破旧的mR2。
可他对着那张纸,脑子里却一片空白。
画不出来。
在这里,那些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画面,都褪了色,变得像墙上那些被装裱起来的草稿一样,遥远,而滑稽。这个房间的空气,太干净了,干净到容不下任何一丝江湖的烟火气。
“咚咚。”
敲门声再次响起,依旧是两下,不轻不重。
陈浩南抬起头。
门开了,走进来一个女人。她看起来二十七八岁,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灰色职业套装,戴着一副无框眼镜,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。她的脸上没有阿Ann那种标准化的微笑,而是一种更加内敛的,带着审视意味的平静。
“陈先生,你好。”她走到画板前,在一个安全的社交距离停下,“我是你的心理健康顾问,我姓何。”
陈浩南没说话,只是看着她。
何小姐似乎完全不介意他的沉默。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平板,然后抬起头,目光落在他面前那本翻开的《员工手册》上。
“看来你已经开始进行‘认知导入’了。感觉怎么样?有没有遇到什么理解上的障碍?”她的语气,像一个老师在询问学生的预习情况。
陈浩南的喉结动了动,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。
“没关系。”何小姐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,双腿并拢,姿态优雅得像在参加一场学术研讨会,“沉默,也是一种沟通。根据我的初步观察,你的坐姿僵硬,双肩内扣,这是一种典型的防御姿态。你在抗拒新的环境,抗拒新的信息输入。这很正常,我们称之为‘组织文化适应性排异反应’。”
陈浩南的眉心,拧成了一个疙瘩。他感觉对方不是在跟他说话,而是在解剖他。
“你的微表情显示,你对我的用词,感到了困惑和……一丝敌意。”何小姐的目光,像最精密的手术刀,在他的脸上轻轻划过,“‘排异反应’这个词,听起来可能有点刺耳。但请你理解,任何一个有机体,在植入新的、更高级的组织时,都会有本能的挣扎。这是一个必要的,走向‘优化’的过程。”
她顿了顿,将平板电脑转向陈浩南。屏幕上,显示着一个复杂的数据图表,上面有心率、皮质醇水平、脑电波活动等各种他看不懂的曲线。
“这是我们通过环境传感器,收集到的你进入这个房间后的生理数据。”何小姐指着其中一条剧烈波动的红线,“你看,当你看到墙上靓坤先生的影像,以及翻开《员工手册》时,你的压力指数,瞬间飙升到了一个阈值。这说明,你的旧有认知体系,正在与我们公司的核心价值观,发生剧烈的,但富有成效的碰撞。”
陈浩南的后背,渗出了一层冷汗。
他以为自己只是被关起来,没想到,自己连呼吸的节奏,心跳的频率,都在被监控,被量化,被分析。
“你不用紧张。”何小姐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,语气放缓了一些,甚至带上了一丝安抚的意味,“我们不是在监视你。我们是在……关心你。只有精准地了解你的每一个‘痛点’,我们才能为你量身定制最有效的‘疗养方案’。这叫‘数据化人文关怀’。”
她收回平板,目光转向那张空白的画纸。
“你试着画画了,但失败了。对吗?”
陈浩南的瞳孔,猛地一缩。
“你的指尖,有碳粉的痕迹。但画纸上,什么都没有。”何小姐的嘴角,终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,像是结论般的微笑,“这是个好现象,陈先生。这说明,‘格式化’的第一步,已经成功了。”
“你的创作语言,是基于冲突、暴力和无序的街头逻辑。但在这个新的环境里,那套语言,已经失效了。你就像一个只会说方言的人,突然被要求写一篇普通话的论文,你当然会无从下笔。”
“这不是你的问题。”她站起身,走到陈浩南的身边,将平板电脑放在画架上。
“这是我们为你准备的,第一阶段的‘艺术语言基础训练’。”
屏幕亮起,上面出现了一幅画。
画的,是一盆吊兰。
每一片叶子的脉络,每一滴露珠的反光,都清晰得如同照片。完美,标准,充满了秩序感,却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。
“在下一次会面前,我希望你能临摹它。”何小姐的声音,轻柔得像催眠,“不用追求神似,先从形似开始。把它当成一个新的字母,一个新的笔画。去学习它,理解它,掌握它。”
“当你能完美地,画出这盆吊兰的时候,你就掌握了我们天穹集团的,企业美学。”
她说完,对着陈浩南微微点头,转身离去,像来时一样,安静,而专业。
房间的门,再次合拢。
陈浩南一个人,呆呆地坐在那里。
他看着墙上靓坤的笑脸,看着桌上那本冰冷的“圣经”,最后,目光死死地钉在了屏幕上那盆,完美到令人作呕的吊兰上。
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,他第一次被带去拜大佬。那个满身纹身,满口黄牙的堂口大哥,拍着他的肩膀,吐着烟圈说:“进了社团,就要守规矩。第一条,就是忘了你自己是谁,你只是大佬手里的,一把刀。”
那时候,他觉得这句话,酷毙了。
现在,他才明白。
和天穹集团比起来,那些所谓的社团大佬,他们玩的,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。
他们最多,是要你当一把刀。
而这里,他们要你……当一个花盆。
一个用来栽种他们那盆,叫作“企业文化”的吊兰的,标准化的,没有自己思想的,花盆。
陈浩南拿起那支德国碳笔,手,第一次,感到了无法抑制的,颤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