银座,菊乃屋。
这地方的名字听起来就像是给那些快死的老头子办丧事用的。
这是靓坤踏进这家店的第一个念头。
店里很安静,安静得让他烦躁。空气里是檀香和某种清酒混合的味道,闻起来像高档棺材铺。穿着精致和服的女人,迈着小碎步,像一群受了惊的鸽子,垂着头,不敢看他。地上铺着榻榻米,干净得能照出人影。
“我操,这里是夜总会还是灵堂啊?”靓坤的大嗓门,像一颗手雷,在寂静的空气里炸开,“这么安静,是怕把客人吵醒吗?”
他身后那帮穿着骚紫色西装的小弟,发出哄堂大笑。
渡边直人跟在后面,眼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。菊乃屋是健三郎最得意的产业,是传统与格调的象征,招待的都是政商界的大人物。这里的每一个摆件,每一寸木料,都价值不菲。
现在,这里成了靓坤的游乐场。
“音乐!换音乐!”靓坤一屁股坐在主位上,直接把脚翘在了那张据说有百年历史的矮桌上,“放那个,我的歌!就是那个‘叱咤风云,我任意闯万众仰望’!”
一个手下立刻掏出手机,连上店里的高级音响。下一秒,激昂的《乱世巨星》前奏,像一群野马,冲进了这座雅致的庭院,把那些靡靡之音撞得粉碎。
穿着和服的妈妈桑,脸色惨白地跪在一旁,双手都在发抖。
“酒呢?就这些马尿?”靓坤指着桌上那些精致的小酒瓶,一脸嫌弃,“去,把你们老板珍藏的酒都给老子搬出来!没有xo,拿啤酒也行,要冰的!”
渡边直人对妈妈桑使了个眼色,后者如蒙大赦,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。
很快,一箱箱啤酒和各种洋酒被搬了进来。靓坤直接用牙咬开一瓶啤酒,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瓶,然后满意地打了个嗝。
他抓过一个离他最近,看起来最漂亮的年轻和服女孩。“你,叫什么?”
“……千代。”女孩的声音细若蚊蝇。
“千代?来,坤哥教你玩个好玩的。”靓坤从口袋里掏出骰盅,倒出骰子,“这叫大话骰,你们日本肯定没有。规矩很简单,我叫三个六,你要是信,就得叫得比我大,要是不信,就开我。输了,喝酒!”
女孩看着桌上那几个小小的骰子,又看了看靓坤那张写满了“我很坏”的脸,吓得快要哭出来。
整个菊乃屋,画风突变。
从一个高级会所,变成了一个香港街边的,嘈杂的大排档。
靓坤和他那帮手下,吆五喝六,逼着那群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女人玩着最粗俗的酒桌游戏。输了的,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,都被按着头灌酒。
渡边直人跪坐在一旁,面前的酒杯从头到尾都没有满过。他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,看着这场荒诞的闹剧。他看着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极道精英,在靓坤的威逼下,不得不放下身段,陪着笑脸。他看着那些象征着大和民族传统美学的女人,被逼着用蹩脚的粤语喊着“六个一”,脸上是混杂着恐惧和一丝新奇的表情。
他忽然觉得,这比在山健组本部杀一百个人,还要有效。
这是一种精神上的,彻底的摧毁。
就在派对气氛最热烈的时候,包厢的纸门,被缓缓拉开。
健三郎站在门口。
他换下了一身带血的西装,穿上了一套代表着身份的,黑色纹付羽织袴。他身后,跟着几个山健组最高级别的干部,每个人脸上,都带着一种赴死般的悲壮。
音乐声,小了下去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集中在了门口。
健三郎的视线,越过那些狼藉的酒瓶和东倒西歪的人群,死死地锁在靓坤身上。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,胸膛剧烈地起伏着。
靓坤像是才发现他一样,懒洋洋地抬起眼皮。“哟,老头,你就是这里的老板啊?”
健三郎没有说话,只是用眼神,表达着他最后的尊严和愤怒。
“正好。”靓坤咧嘴一笑,指了指桌上一个堆满了烟头的烟灰缸,“这个满了,过来,帮我换一个。”
此话一出,健三郎身后那几个干部,再也忍不住了,怒吼着就要往前冲。
“八嘎!”
他们刚踏出一步,就停住了。
一直坐在角落里,像个影子一样沉默的天养生,不知何时,已经站了起来。他手里正把玩着一个喝啤酒用的玻璃杯,他只是轻轻地,用两根手指,捏了一下。
“啪。”
厚实的玻璃杯,在他的指间,无声地,碎成了粉末。玻璃渣从他的指缝间,像沙子一样,流淌下来。
他甚至没有看那些人一眼。
一股冰冷到骨髓里的寒意,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。
健三郎的身体,僵在了原地。他看着靓坤那张充满戏谑的脸,感觉血液都涌上了头顶。他这辈子,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。
就在这时,一直沉默的渡边直人,站了起来。他走到健三郎面前,深深一躬。
“健三郎前辈。”他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房间,“时代,已经变了。”
他直起身,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。
“老师,在上课。我们做学生的,应该好好听讲。”
“老师?”健三郎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。
“对。”渡边直人点了点头,然后侧过身,恭敬地对着靓坤。
靓坤被这番对话逗乐了。他站起身,走到健三郎面前,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。“小朋友说得对。我这个做老师的,得给你们这些落后地区的学生,搞一搞企业文化建设。”
他环顾四周,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,包括健三郎和他那些面如死灰的干部。
“都他妈的别坐着了!给老子站成一排!”靓坤吼道。
没人敢不动。很快,包厢里,无论是靓坤的手下,渡边的人,还是健三郎的干部,包括那些和服女人,都乱糟糟地站成了一排。
“很好。”靓坤满意地点了点头,“作为天穹集团的合作伙伴,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。一家人,就要有团队精神。下面,我们来玩一个团建游戏,唱首歌!”
唱歌?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“唱什么?”渡边直人小心翼翼地问道。
靓坤想了想,一拍大腿。“就唱那个,我儿子最喜欢看的动画片!蓝胖子那个!”
他清了清嗓子,用五音不全的调子,起了个头。
“昂~昂~昂~哆啦A梦和我一起,让梦想发光!”
然后他用下巴指了指那群已经石化的日本人。“一起唱!谁他妈不唱,我就把他舌头割下来,喂哆啦A梦!”
几秒钟的死寂后。
一个微弱的,带着哭腔的,走调的歌声,响了起来。
然后是第二个,第三个。
很快,整个菊乃屋,这个银座最高雅,最私密的销金窟里,回荡起了一群黑社会,用日语合唱《哆啦A梦之歌》的,诡异旋律。
健三郎站在原地,看着自己最精锐的部下,和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产业,一起,被卷入这场荒诞的,儿童剧般的噩梦里。
他眼中的怒火,熄灭了。
剩下的,只有一片死寂的,灰白。
他知道,自己输了。
不是输在实力上,而是输在了,想象力上。
靓坤站在人群的最前面,像一个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指挥家,陶醉地挥舞着手臂,放声高歌。
渡边直人站在他的身后,也跟着唱。他的声音很轻,但脸上,第一次,露出了一个真实的,混杂着恐惧与狂热的,笑容。
他知道,老师的第二堂课,结束了。
这堂课的名字,叫作。
毁灭你,与你何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