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砚之捏着船运单的手指发紧,米白色宣纸背面用银朱写的“38-24-36”洇开半粒墨点——这组数字他太熟,昨夜苏曼卿试穿月白暗纹旗袍时,裁缝量完尺寸便念过,末了还叹“苏小姐这腰,怕是全上海找不出第二根这么合‘三寸金莲’尺的”。
“沈科长,这批从吴淞口来的洋布,报关单和船运单对不上。”小周把牛皮档案袋往桌上一放,指腹蹭过袋口磨白的毛边,“布商说船运单是加密的,可我们查了三天,连数字对应的货柜号都没摸着。”
沈砚之抬眼时,玻璃窗正巧映出苏曼卿的身影,她穿那件月白旗袍站在楼下梧桐树下,手里攥着个胭脂盒,指尖反复摩挲盒盖的缠枝纹——那是他们约定的信号,意味着“有危险,速离”。可船运单上的数字像根线,一头拴着海关总署追查了半年的鸦片走私案,另一头,竟拴着他最不该牵扯的人。
“把近三个月所有旗袍店的定制记录调过来,尤其是‘锦绣阁’的。”沈砚之把船运单折成三折塞进内袋,金属钢笔硌得肋骨生疼,“另外,去查苏曼卿小姐的定制记录,重点看她近一个月订的旗袍,尺寸、花色、取货时间,一丝都不能漏。”
小周愣了愣:“沈科长,苏小姐是张厅长的远房侄女,查她……”
“查。”沈砚之打断他,声音冷得像深秋的江风,“走私案要是破不了,别说张厅长,整个海关总署都得掀翻。”
他拎着公文包下楼时,苏曼卿已经转身往巷口走,月白旗袍的下摆扫过青石板,露出脚踝上缠的细银链——那是三年前他送的,当时她说“沈科长,这链子要是断了,你可得给我再打一根”,如今链扣处有道新磨的痕迹,显然是刚被人拽过。
沈砚之快步跟上,在巷口转角处攥住她的手腕,指腹触到她掌心的冷汗:“谁找你了?”
苏曼卿猛地回头,眼眶红得像染了胭脂:“沈砚之,你别查了。”她抬手想把船运单从他内袋里抽出来,却被他攥得更紧,“那批货不是洋布,是鸦片,你斗不过他们的。”
“他们是谁?”沈砚之盯着她的眼睛,她瞳孔里映着巷口的老槐树,枝桠歪扭,像极了走私案里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网,“是锦绣阁的王老板?还是你那位‘远房叔叔’张厅长?”
苏曼卿突然笑了,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掉:“你以为我为什么总去锦绣阁做旗袍?王老板说,只要我每月订三件旗袍,把尺寸报给他,我弟弟就能在租界医院里接着治病。”她拽开沈砚之的手,从坤包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,上面是用铅笔写的尺寸:“37-23-35”“39-25-37”“38-24-36”,和船运单上的数字分毫不差,“他说,这尺寸是给‘货’量的,每一组数字对应一个货柜,腰臀差越小,货越纯。”
沈砚之捏着那张纸,指节泛白——他终于明白,为什么走私案的货柜总在深夜卸货,为什么每次截查都差一步:海关里有内鬼,用旗袍尺寸当密码,把鸦片藏在洋布堆里,而苏曼卿,是被架在火上烤的棋子。
“你弟弟现在在哪?”沈砚之把纸折好塞进她坤包,伸手替她理了理旗袍领口的盘扣,那是朵栀子花,针脚歪歪扭扭,显然是她自己缝的,“我派人去接他,送他去香港的医院,那里没人能找到他。”
苏曼卿摇头,攥住他的袖口:“太晚了,王老板说,今天这批货要是走不了,就把我弟弟从医院扔出去。”她抬头看他,眼神里全是哀求,“沈砚之,放他们走,好不好?就这一次,我以后再也不沾这些事了。”
沈砚之没说话,从公文包里掏出个小巧的铜锁,钥匙孔是旗袍盘扣的形状:“这是海关仓库的备用锁,货柜钥匙和锁芯是配套的,密码不对,锁打不开。”他把铜锁塞进她手里,“你去锦绣阁,告诉王老板,尺寸我改了,新的尺寸是‘40-26-38’,让他按新尺寸改货柜密码。记住,只说尺寸,别的什么都别问。”
苏曼卿攥着铜锁,指腹蹭过冰凉的锁身:“你想干什么?”
“抓人。”沈砚之盯着她的眼睛,声音沉得像压了铅,“你按我说的做,我保证你弟弟没事。要是你敢耍花样,”他顿了顿,指了指巷口的老槐树,“去年走私案里,那个给内鬼通风报信的,就埋在那棵树下。”
苏曼卿的脸瞬间白了,捏着铜锁的手开始发抖。沈砚之转身往海关走,公文包里的船运单硌得他心口发疼——他知道,这一步踏出去,要么把走私团伙连根拔起,要么,把他和苏曼卿都拖进地狱。
回到海关时,小周已经把锦绣阁的记录堆了半张桌子,最上面那张是苏曼卿的定制单,取货日期正是今天下午,花色是墨绿暗纹,尺寸栏里写着“38-24-36”,备注栏里画了个小小的栀子花——和她旗袍领口的盘扣一模一样。
“沈科长,查到了,锦绣阁的王老板和张厅长的小舅子走得很近,每月都有一笔不明款项从张厅长的账户转到王老板那。”小周把银行流水单推过来,红色印章盖在“转账金额”栏,数字后面跟着一长串零,“另外,吴淞口码头的卸货工说,每次卸‘洋布’时,都有个穿旗袍的女人去监工,穿的就是锦绣阁的样式。”
沈砚之拿起笔,在船运单的“38-24-36”旁边写了“40-26-38”,又在后面画了个栀子花:“通知行动队,下午三点在吴淞口码头集合,认准穿墨绿暗纹旗袍的女人,她手里的铜锁能打开货柜。另外,让人盯着张厅长的小舅子,只要货柜一打开,立刻把他扣下来。”
小周刚要走,沈砚之又叫住他:“把苏曼卿弟弟的医院地址发给我,派两个人去守着,别让任何人靠近。”
下午两点半,吴淞口码头的风裹着咸腥味,沈砚之躲在集装箱后面,看见苏曼卿从黄包车上下来,墨绿旗袍的领口别着朵栀子花,手里攥着个锦盒,不用想也知道,里面装着改了密码的铜锁。王老板站在货柜旁,穿件藏青马褂,手里把玩着个核桃,看见苏曼卿,立刻堆起笑:“苏小姐,尺寸带来了?”
苏曼卿点头,从锦盒里拿出铜锁,手指却在发抖:“王老板,新尺寸是‘40-26-38’,沈科长说……说这尺寸更合货柜的锁芯。”
王老板眯起眼,接过铜锁往货柜锁孔里插,转了两圈,“咔嗒”一声,锁开了。他刚要掀货柜门,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——沈砚之带着行动队冲了过来,黑色制服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。
“王老板,好久不见。”沈砚之掏出手枪,枪口对准他的太阳穴,“张厅长的小舅子呢?让他出来聊聊,聊聊你这‘旗袍尺寸’的生意。”
王老板脸色煞白,伸手想去摸腰间的枪,却被小周一脚踹在膝盖上,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地上:“沈科长,误会,都是误会!这批货真是洋布,不信你打开看!”
沈砚之没理他,冲行动队使了个眼色,两个队员上前掀开货柜门——里面堆着的哪里是洋布,全是用牛皮纸包着的鸦片,上面印着个小小的栀子花,和苏曼卿旗袍领口的盘扣一模一样。
“带走。”沈砚之收了枪,转身看向苏曼卿,她站在原地,墨绿旗袍的下摆沾了泥,手里还攥着那个空锦盒,“苏小姐,跟我们走一趟吧,聊聊你和张厅长的‘远房亲戚’情分。”
苏曼卿没动,突然笑了,从坤包里掏出个打火机,“咔嗒”一声点燃了锦盒里的纸——那是她弟弟的病历,纸烧着的火星落在她手背上,她却像没感觉一样:“沈砚之,你赢了。”她抬头看他,眼睛里全是红血丝,“可我弟弟,再也等不到香港的医院了。”
沈砚之心里一沉,刚要开口,就听见小周在身后喊:“沈科长,医院那边来电话,说苏小姐的弟弟……今早被人接走了,说是张厅长安排的,去了香港。”
苏曼卿手里的打火机“啪嗒”掉在地上,火星溅在她的旗袍下摆,烧出个小洞。她愣了愣,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,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落叶:“他没骗我……沈砚之,他没骗我……”
沈砚之站在原地,看着远处的轮船鸣着汽笛驶过,货柜里的鸦片被阳光照得泛着光,像极了苏曼卿旗袍上的暗纹。他掏出内袋里的船运单,银朱写的“38-24-36”已经晕开,和新写的“40-26-38”叠在一起,像两道解不开的锁,一道锁着走私案的真相,一道锁着他和她之间,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。
小周走过来,递给他一张纸:“沈科长,张厅长的小舅子抓到了,他招了,说每次都是王老板把旗袍尺寸报给他,他再把尺寸改成货柜密码,报给码头的人。”他顿了顿,指了指苏曼卿,“那苏小姐……”
“先带回去,录口供。”沈砚之把船运单折好,塞进口袋,“另外,通知香港的同事,好好照顾苏小姐的弟弟,别让他受委屈。”
风又吹了过来,卷起地上的纸灰,落在苏曼卿的墨绿旗袍上,像撒了把碎雪。沈砚之看着她被行动队带走的背影,突然想起三年前,她第一次穿旗袍来找他时,笑着说“沈科长,你看我这尺寸,是不是很合身”,那时的阳光很好,她的旗袍是浅粉色的,领口别着朵栀子花,针脚整整齐齐,不像现在,歪歪扭扭,全是泪痕。
他掏出钢笔,在船运单的空白处写了行字:“旗袍尺寸,合的是身,锁的是心。”写完,他把纸折成三折,塞进公文包,转身往海关走——走私案破了,可他知道,有些事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