阮月笙把“陈念安”的名字圈在名册扉页时,沈砚之正盯着桌上的牛皮信封出神——信封边角磨得发毛,邮票是德国柏林的鹰徽样式,邮戳日期是半个月前,收信人写着“沈砚之亲启”,寄信人落款却只有“霍”字,字迹瘦硬,带着点西药片似的冷感。
“北平陈家的消息,巡捕房刚送来的,”阮月笙凑过来,指尖碰到信封上的邮戳,凉意透过纸背渗过来,“民国三年陈家确实丢了小儿子陈念安,报的是‘拐骗’,但卷宗里没写人贩子特征,只说‘当夜家中仆人全被辞退’——像是故意抹掉了线索。”
沈砚之没接话,指尖捏着信封转了半圈。“霍”字落款太扎眼——整个上海圈里,姓霍又和海外有牵扯的,只有霍家老爷子霍振庭。霍振庭早年留德学医,现在开着上海最大的西医院,去年沈砚之查连环拐案,霍家还捐过钱,说是“为孩童积德”,可这封从柏林寄来的信,怎么会用这么模糊的落款?
“拆吗?”阮月笙见他犹豫,轻声问。她记得沈砚之和霍家二公子霍聿城是留洋同学,去年霍聿城娶亲,沈砚之还去喝了喜酒,按说两家该亲近,可沈砚之提到霍振庭时,总带着点说不出的膈应。
沈砚之咬了咬后槽牙,拆开信封。里面只有两页纸,第一页是德语,第二页是中文翻译,字里行间都透着慌乱:
“砚之,速查霍振庭民国三年与德国刑侦局的往来函件。当年他以‘医学交流’名义,从柏林带走三名华籍孩童,说是‘治疗顽疾’,实则被送去了慕尼黑的‘实验所’。我偶然翻到父亲的旧档案,里面有张孩童照片,后腰有圆疤,和你说的‘残牡丹’印极像——霍振庭怕我泄密,已经派人盯着我了,这封信寄出后,我大概……”
翻译稿写到这里断了,末尾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十字,像是仓促间画的求救信号。落款还是“霍”,但旁边多了个小字:“聿”——是霍聿城。
阮月笙倒抽口冷气。霍聿城是霍振庭的二儿子,性格温吞,去年娶了苏州陆家的小姐,婚后就去了柏林打理霍家的药厂,怎么会突然给沈砚之寄这种信?还说霍振庭送孩童去“实验所”?
“民国三年,霍振庭正好在柏林,”沈砚之的声音发紧,指尖捏着信纸边缘,几乎要捏破,“当时德国有个秘密实验所,专门抓华籍孩童做药物试验,后来被曝光,实验所拆了,负责人自杀,可没人知道有华人参与——霍振庭要是真送了孩子过去,那他当年捐钱给巡捕房查拐案,根本是做戏。”
他忽然想起去年霍家喜宴上,霍聿城偷偷拉着他喝酒,说“我爹藏了好多旧箱子,锁得严严实实,不让我碰”,当时他只当是霍振庭管得严,现在想来,那些箱子里,说不定就有和实验所的往来函件。
“霍聿城的信里说,照片上的孩童有‘残牡丹’印,”阮月笙忽然抓住关键,“我们名册上的孩子,都是牡丹帮当年的‘货’,霍振庭带走的三个,会不会就在这三十多个人里?”
她翻名册的手顿住——民国三年被拐、去向写着“海外”的,正好三个:除了陈念安,还有两个,一个叫林阿福(和管家儿子同名,却标注着“男,三岁,左眉有痣”),一个叫苏晚(“女,四岁,左手缺半根小指”)。
“霍聿城在信里没说孩童名字,但提了‘实验所’的地址,慕尼黑郊外的废弃工厂,”沈砚之把信纸折起来,塞进内袋,“现在霍聿城断了消息,我们得去霍家一趟,找他说的‘旧档案’——但霍振庭老奸巨猾,肯定不会让我们随便翻。”
两人正商量着,院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,是霍家的黑色轿车,司机探出头喊:“沈先生,阮小姐,霍老爷请二位去府上喝茶,说是有要事相商。”
来得正好。沈砚之给阮月笙递了个眼色,两人上了车。轿车穿过法租界,停在霍家大宅门口,青砖高墙,门口站着两个穿黑西装的保镖,眼神直勾勾的,不像迎客,倒像监视。
霍振庭在客厅等着,穿件藏青色绸缎褂子,手里捏着紫砂茶壶,见他们进来,脸上堆着笑:“砚之,月笙,快坐,刚泡的碧螺春。”他目光扫过沈砚之的内袋,眼底闪过一丝冷光,却没点破。
“霍老爷找我们,是为了什么事?”沈砚之开门见山,没心思绕弯子。
霍振庭放下茶壶,叹了口气:“是为了聿城。这孩子去了柏林,半个月没寄信回来,我托人打听,说是他药厂的仓库着了火,人不见了——我知道你人脉广,想请你帮忙找找。”
这话半真半假。霍聿城的信是半个月前寄的,邮戳日期和“仓库着火”正好对上,显然霍振庭知道信的事,现在装不知情,是想试探他们。
阮月笙接过话茬,故意往名册上引:“霍老爷别担心,霍二公子吉人天相。对了,我们最近在找民国三年被拐的孩子,听说霍老爷当年在柏林,有没有见过华籍孩童?比如左眉有痣,或者左手缺半根小指的?”
霍振庭的手猛地顿了一下,紫砂茶壶盖“当”地撞在壶身上。他很快掩饰过去,端起茶杯抿了口:“民国三年啊,太久了,记不清了。不过我书房里有当年的日记,要是你们不介意,可以去翻翻,说不定有线索。”
这话透着古怪——明明是请他们找儿子,却突然让翻旧日记?沈砚之心里起了疑,却还是点头:“那就麻烦霍老爷了。”
霍振庭的书房在二楼,红木书架摆满了医书,角落里堆着几个铁皮箱子,锁得紧紧的,和霍聿城说的“旧箱子”对上了。“日记在最左边的书架,第三层,”霍振庭指着书架,“你们慢慢翻,我去楼下吩咐厨房备饭。”
他刚走,沈砚之就凑到铁皮箱子前,掏出铁丝撬锁——锁是老式铜锁,没两下就开了。箱子里果然是旧档案,最上面的文件夹写着“柏林实验所”,翻开第一页,是张泛黄的照片:三个孩童站在实验室里,最小的那个左眉有痣,正是名册上的林阿福;旁边的小女孩左手缺半根小指,是苏晚;第三个孩子背对着镜头,后腰露出半块圆疤,隐约能看见残缺的牡丹纹路——是陈念安。
照片下面是霍振庭和实验所负责人的往来函件,其中一封写着:“三童已收到,‘残牡丹’印者体质最优,可优先用于‘神经药物’试验,其余两童备用。”落款日期是民国三年冬,和三个孩子被拐的时间完全吻合。
“霍振庭根本不是‘带走’孩子,是买!”阮月笙攥着函件,手都在抖,“牡丹帮的内鬼把孩子卖到国外,霍振庭就是买家!他用‘医学实验’的名义,把孩子当小白鼠!”
沈砚之没说话,继续翻档案,忽然抽出张纸——是霍聿城的笔迹,写着:“爹,你把陈念安藏在哪了?实验所都拆了,你还抓着他不放?”后面跟着一串数字,像是地址。
“霍聿城知道陈念安还活着!”沈砚之眼睛亮了,“这串数字是上海的门牌号码,在法租界霞飞路!”
两人刚把档案塞回箱子,楼下突然传来脚步声,霍振庭的声音带着冷意:“翻得怎么样了?找到聿城的消息了吗?”
沈砚之赶紧锁好箱子,转身时,看见霍振庭手里拿着把枪,枪口对着他们:“你们不该翻这些的。”
“霍振庭,你为了掩盖当年的事,连亲生儿子都要杀?”阮月笙往后退了一步,手悄悄摸向口袋里的哨子——来之前她和巡捕房小李约好,吹三声哨子就带人过来。
霍振庭冷笑:“聿城太心软,留着他迟早坏我事。当年我送那三个孩子去实验所,就是为了研究‘听话药’,现在陈念安还活着,他是唯一的成功品,我怎么可能让你们毁了我的心血?”
他扣动扳机的瞬间,沈砚之猛地扑过去,把阮月笙按在地上,子弹擦着沈砚之的胳膊飞过,打在书架上,医书哗啦啦掉下来。阮月笙趁机吹响哨子,三声尖锐的哨音穿过窗户,传向 street。
霍振庭还要开枪,门外突然冲进来几个巡捕,小李大喊:“霍振庭,你涉嫌拐卖孩童、非法实验,被捕了!”
霍振庭被按在地上,还在嘶吼:“陈念安在霞飞路127号!你们找不到他的!他已经被我喂了药,只会听我的话!”
沈砚之和阮月笙对视一眼,立刻往霞飞路跑。127号是栋小洋楼,门没锁,推开门就听见微弱的哭声。二楼卧室里,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在椅子上,眼神空洞,左眉有颗痣——是林阿福?不对,林阿福当年三岁,现在该是十三岁,这少年看着更大些。
“你是谁?”沈砚之轻声问。
少年没反应,只是机械地重复:“听话……吃药……”
阮月笙忽然看见少年的左手——缺了半根小指,是苏晚!可苏晚是女孩,怎么会变成少年模样?她再仔细看,少年的喉结是假的,脸上涂着厚厚的粉,是伪装的!
“苏晚?”阮月笙试探着喊。
少年浑身一震,空洞的眼神有了点光:“我……我是苏晚……陈念安在……在地下室……”
地下室的门藏在衣柜后面,推开后一股霉味扑面而来。角落里,一个少年蜷缩在地上,后腰的圆疤露在外面,残缺的牡丹纹路清晰可见——是陈念安。他还有呼吸,只是脸色惨白,嘴角挂着白沫,像是刚吃过药。
“快送医院!”沈砚之抱起陈念安,阮月笙扶着苏晚,往门外跑。苏晚靠在阮月笙怀里,断断续续地说:“霍振庭……把我打扮成男孩……怕被人认出来……陈念安他……他反抗,被灌了好多药……”
刚到门口,就看见霍聿城站在台阶上,脸上有块烧伤,手里攥着个药瓶:“我从柏林逃回来的,这是解药……快给陈念安吃。”
他把药瓶递给阮月笙,声音沙哑:“我爹当年骗我,说这些孩子是孤儿,我帮他打理药厂,直到半个月前翻到档案,才知道真相……仓库着火是我放的,为了销毁证据,可还是被他的人追,差点没逃回来。”
阮月笙赶紧把解药喂给陈念安,又给苏晚吃了半粒。陈念安的脸色慢慢好转,眼神也清明了些,他看着阮月笙手里的名册,轻声说:“我记得……当年拐我的人,是我家的仆人……我爹让他把我送走,说是‘避祸’……”
这话和北平陈家的卷宗对上了——陈家当年是故意送走陈念安,为了撇清和霍振庭的关系!阮月笙攥紧名册,心里的疑团又多了一个:陈家和霍振庭,到底是什么关系?为什么要帮他藏孩子?
霍聿城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,补充道:“我爹的日记里写着,民国三年,陈家给了他一大笔钱,让他‘处理’陈念安,说是陈念安得了‘怪病’,不能留在家里丢人——其实是陈家怕霍振庭把他们牵扯进实验所的事里,才故意演戏。”
正说着,巡捕房的车来了,小李跳下来:“沈先生,霍振庭招了!他说民国三年,牡丹帮的内鬼(阿福爹)把孩子卖给了好几家,陈家只是其中一家,还有个姓‘陆’的,在苏州,当年也买了个孩子,说是‘养女’!”
苏州陆家?阮月笙猛地想起,霍聿城去年娶的,就是苏州陆家的小姐陆曼卿!
霍聿城的脸色瞬间白了:“我妻子……陆曼卿……她就是陆家当年买的孩子?”他想起陆曼卿左手有个疤痕,说是小时候烫伤的,现在想来,会不会是烙印?
阮月笙赶紧翻名册,民国三年被拐、去向写着“苏州陆家”的,只有一个女孩:“陆曼卿,女,四岁,右手腕有圆疤(烙印未完成,仅留浅痕)。”
“是她!”霍聿城踉跄着后退一步,“我娶的妻子,竟然也是当年被拐的孩子……我爹他,到底还藏了多少事?”
陈念安靠在沈砚之怀里,忽然轻声说:“我还记得,当年和我一起被送去柏林的,除了苏晚和林阿福,还有个小男孩,叫‘阿辰’,左眼角有颗泪痣……霍振庭说,他是‘失败品’,扔在实验所了,不知道还活着没……”
名册上没有“阿辰”的名字,只有一个“无名男童”,标注着“民国三年被拐,去向不明,左眼角有泪痣”。
阮月笙把“阿辰”的名字添在名册上,笔尖顿了顿,又加上“陆曼卿”——现在找到的孩子,有苏晚、陈念安,还有伪装成林阿福的苏晚(林阿福下落不明),剩下的二十多个,还散落在各地,有的在国内,有的在海外,而霍振庭的口供里,还有个“苏州陆家”没查,陆曼卿的身世,林阿福的下落,阿辰的生死,都等着他们去揭开。
夕阳落在小洋楼的台阶上,把几人的影子拉得很长。陈念安握着阮月笙的手,轻声说:“谢谢你来找我。”阮月笙笑了笑,晃了晃手里的名册:“不止找你,我们还要把所有人都带回家。”
沈砚之看着霍聿城,拍了拍他的肩:“霍二公子,接下来查陆家,需要你的帮忙。”
霍聿城点头,眼神坚定:“我爹做错的事,我来补。陆曼卿的身世,我会帮她查清楚,也会帮你们找剩下的孩子。”
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,苏晚被抬上担架,陈念安跟在后面,回头对阮月笙挥手:“我会好起来的,等我好了,和你们一起找阿辰!”
阮月笙挥手回应,低头看着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名字,忽然觉得后腰的疤又开始发烫——这次不是疼,是暖的,像有团火在心里烧着,推着她往前走。她知道,这趟寻亲路还很长,藏在背后的秘密,比霍振庭的实验所更复杂,但只要名册上的名字还没划完,她就不会停下。
而她没注意到,霍聿城看着陆曼卿的照片,眼底闪过一丝愧疚——他逃回来时,陆曼卿已经被陆家送走了,说是“去乡下养病”,可他总觉得,陆家没那么简单,陆曼卿的“烫伤”,说不定藏着比烙印更沉的秘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