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雨丝斜斜切过沈府西跨院的雕花木窗,将窗棂上缠枝莲纹的阴影洇得发暗。阮月笙坐在镜前,指尖悬在颈间那道月牙形的疤痕上——雨气潮润时,这处旧伤总会泛起淡红,像枚被水浸过的火漆印,隐隐发烫。
“姑娘,沈先生差人送了新制的薄荷膏来。”侍女青禾推门进来,铜盆里的热水腾起白雾,将她手里青瓷小罐的凉意衬得更清。阮月笙没回头,镜中映出她垂眸的模样,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:“放在妆台上吧。”
青禾放下罐子,瞥见镜中那道疤痕,忍不住轻叹了声:“这伤都三年了,还总疼?当年若不是……”
“别说了。”阮月笙的指尖猛地收紧,指甲掐进颈侧肌肤。青禾立刻噤声,她知道姑娘从不肯提三年前那场大火——苏州阮家绣庄一夜焚尽,老夫人葬身火海,唯有阮月笙被救出来,颈间留了这道疤。人人都说那是失火时被横梁烫伤,可只有阮月笙自己清楚,这疤痕底下藏着更烫的东西。
窗外忽然传来脚步声,沈砚之的声音隔着雨幕飘进来:“月笙,可否借一步说话?”
阮月笙起身理了理衣襟,推门时雨丝落在肩头,凉得她一颤。沈砚之站在廊下,玄色长衫下摆沾了些泥点,手里捏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,脸色比往日沉:“你看看这个。”
油纸展开,露出块巴掌大的绣片。青碧色的软缎上,用赤金和银灰丝线绣着团奇异的图腾——形似火焰却生着鳞爪,尾端蜷成个“卍”字纹,针脚细密得像蛛丝,在雨光下泛着冷光。阮月笙的呼吸骤然停了,指尖触到绣片边缘时,颈间的疤痕突然灼痛起来,像是有团火在皮肉下翻涌。
“这是……”她声音发颤,“在哪找到的?”
“昨天在城西废园挖地基,工人从焦土里刨出来的。”沈砚之盯着她的脸,“这图腾你见过?”
何止见过。三年前那个雪夜,阮家绣庄的后堂,老夫人抱着她的头,将滚烫的烙铁按在她颈侧时,她透过泪雾,分明看见老夫人袖口露出的绣帕上,就是这团火焰图腾。那时老夫人的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:“记着这印记……别让他们找到你……”
“没见过。”阮月笙猛地别开脸,指尖攥得绣片发皱,“许是哪个绣庄的旧样吧。”
沈砚之没说话,只是抬手,指腹轻轻拂过她颈间的疤痕。他的指尖带着常年握手术刀的凉意,却让那处灼痛奇异地减轻了些。“这疤痕不是烫伤。”他忽然说,“边缘有细密的针脚印,像是……用烙铁烫过绣线,再嵌进皮肉里。”
阮月笙浑身一僵,猛地后退半步。沈砚之的目光太利,像他剖解尸体时用的柳叶刀,总能精准挑开她刻意缝补的伤口。她知道他懂医理,更懂织物——他曾在法国学过纺织化学,能从一根丝线里看出染料成分,自然也能识破这疤痕的伪装。
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她抬眼,眼眶泛红。
“三天前,巡捕房在江里捞起具女尸,”沈砚之的声音压得很低,“尸体左手虎口有块褪色的刺青,和这绣片上的图腾一模一样。”
雨突然下大了,砸在瓦上噼啪作响。阮月笙只觉得浑身发冷,三年前那个雪夜的火光又涌进眼前——绣庄的梁柱烧得噼啪响,老夫人把她塞进地窖时,手里攥着个翡翠平安扣,扣上刻着和图腾尾端一样的“卍”字纹。“去找沈砚之……他爹认得这玉扣……”那是老夫人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她当初找到沈砚之,只说自己是阮家遗孤,却绝口不提火印和图腾。她怕,怕这背后的东西太沉,会把沈砚之也拖进来——可现在看来,他们早就被缠在一起了。
“那女尸……还有别的特征吗?”她哑声问。
“右耳后有颗朱砂痣,”沈砚之看着她,“和你给我的那张‘绣娘名录’里,失踪的苏绣艺人‘红萼’特征吻合。”
阮月笙倒吸口冷气。红萼是她母亲的师妹,当年阮家出事后,红萼曾托人给她送过信,说要去查“火印”的来历,之后便没了音讯。原来她……
“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阮月笙突然转身,快步走进内室。片刻后,她捧着个紫檀木盒出来,盒里铺着黑绒,放着那枚翡翠平安扣。玉质温润,在雨光下泛着幽绿,“卍”字纹的凹槽里,似乎还嵌着些暗红色的粉末。
“这是我娘留下的,”她指尖拂过玉扣,“老夫人说,沈伯父认得它。可我找到沈先生时,他说从未见过……直到昨天,我看见你书房里那幅《寒江独钓图》——画轴末端的火漆印,和这玉扣上的纹络,一模一样。”
沈砚之拿起玉扣,对着光细看。暗红色粉末是干涸的血迹,他用指尖刮下一点,放在鼻尖轻嗅——有淡淡的朱砂和艾草味,是苏州绣娘常用的固色剂。“我爹去世前,曾把一幅绣品锁在保险柜里,”他忽然说,“那绣品的锦盒上,也有这样的火漆印。”
两人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。雨还在下,西跨院的海棠花瓣被打落了一地,像撒了片碎红。阮月笙突然想起红萼信里的话:“火印不是烫出来的,是用活人血混着朱砂绣的……他们在找能‘养’这图腾的人。”
颈间的疤痕又开始发烫,这次不再是隐隐作痛,而是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。她捂住脖子,疼得弯下腰,沈砚之连忙扶住她,却见她颈间的淡红疤痕竟慢慢晕开,浮现出和绣片上一样的火焰纹路——只是更浅,像幅刚绣了半针的半成品。
“这是……”沈砚之瞳孔骤缩。
“老夫人说,这是‘血绣图腾’,”阮月笙疼得声音发虚,“要用翡翠里的‘活气’才能压住……可现在玉扣好像没用了。”
沈砚之突然想起什么,转身冲进书房。片刻后,他拿着个放大镜跑出来,对准翡翠平安扣的“卍”字纹。玉纹深处,隐约能看见几缕极细的黑线,像蜘蛛丝缠在里面。“是‘墨玉沁’,”他沉声道,“有人用特殊的药水浸泡过玉扣,让墨线顺着玉纹渗进去,破坏了翡翠的‘气脉’。”
是谁?是当年放火烧阮家的人?还是……
“红萼的尸体,我要再去看看。”沈砚之扶着阮月笙坐下,将薄荷膏抹在她颈间,“你留在府里,锁好院门,别给任何人开门。”
阮月笙点头,看着他撑伞走进雨幕。雨丝模糊了他的背影,她低头看向掌心的翡翠扣,突然发现墨线似乎又深了些。颈间的图腾还在隐隐发烫,她仿佛听见三年前的火声里,夹杂着细密的绣针穿过皮肉的声音——那不是幻觉,是图腾在“醒”过来。
青禾端来热茶,见她脸色苍白,急道:“姑娘,要不请个大夫来?”
“不用。”阮月笙摇头,指尖在翡翠扣上摩挲,“我知道该找谁了。”
她想起苏州城外有个守陵的老绣娘,当年母亲在世时,总说那老绣娘懂“血绣”的门道。或许,只有她能解开这图腾的秘密。
雨停时,沈砚之还没回来。阮月笙把翡翠扣塞进衣襟,贴身藏好。她走到镜前,看着颈间若隐若现的火焰纹路,突然拿起妆台上的绣花针——针尖刺破指尖,血珠滴在疤痕上,那图腾竟瞬间亮了亮,疼意也轻了些。
原来红萼信里说的是真的,这图腾要靠“养”。可养它的,是血。
她放下针,指尖沾着自己的血,在镜中画下那团火焰图腾。窗外的夕阳透过云层照进来,将镜中的影子染成暖红,她忽然觉得,这图腾不像火焰,倒像只蜷着的蝎子,只等时机到了,便会亮出毒刺。
而那个时机,或许已经不远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