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婉清指尖抚过樟木箱沿的雕花时,檐外正落着民国二十六年入梅后的第三场雨。雨丝斜斜打在糊着云母纸的窗棂上,晕出一片朦胧的水色,将箱中那件月白杭绸旗袍衬得愈发素净——这是母亲沈玉如失踪前留在她妆匣底的旧物,领口处绣着半枝未开的玉兰,针脚细密得像春日新发的草芽。
“小姐,陈先生在厅里等了快半个时辰了。”丫鬟青禾捧着铜炉进来,炉盖掀开时,艾草的暖香混着湿气漫开,“他说带了新得的翡翠鉴样,想请您过目。”
陆婉清没回头,指尖已触到旗袍下摆内侧。那里比别处厚了些,布料下藏着硬物的轮廓,像颗被裹在棉絮里的石子。她喉头微紧,想起三日前在沈玉如梳妆台暗格找到的那枚翡翠扣——扣身刻着半朵缠枝莲,与父亲陆明远书房里那枚镇纸扣正好能拼出整朵花,而母亲失踪当日,书房的紫檀木柜曾被人撬过锁。
“知道了,让他再等片刻。”她声音压得低,指尖顺着布料纹理摸索,终于在靠近腰侧的地方摸到一道极细的针脚。那针脚是斜绣的,用的是极牢的“锁边绣”,线色与旗袍本布几乎融为一体,若非她自小跟着母亲学刺绣,断难发现这刻意为之的“破绽”。
青禾放下铜炉正要退下,忽然停住脚:“小姐,您看这玉兰绣得……”她指着旗袍领口,“左边这瓣花瓣的线,好像比别处粗些?”
陆婉清抬眼望去,果然见那半开的玉兰瓣上,有一针线迹微微凸起。她取过妆台上的银质拆针刀,刀刃薄如蝉翼,是母亲教她拆旧绣时常用的工具。指尖捏着刀背,小心翼翼挑开那道斜绣的锁边,布料下立刻露出一方叠得极薄的素笺,边角被浆糊粘在旗袍内衬上,纸上还沾着几根淡绿色的丝线——是母亲最爱的“碧霞锦”,去年在苏州绣庄订的料子,只够做这一件旗袍。
素笺展开时带着淡淡的霉味,是被樟木箱里的樟脑气压着,才没在梅雨季里彻底烂掉。上面是母亲的字迹,小楷娟秀却透着急,起笔处墨点晕开,像是写时手在抖:
“婉清吾女,见字如面。若你寻到这信,可知为母已陷险境。家中翡翠非止观赏,其下藏着沈氏祖辈与‘织云社’的旧约,那批刻着星图的翡翠牌,现藏于城西废弃染坊地窖,需用你周岁时戴的玉锁匙开启。切记,莫信陆明远,他要的从不是沈家家产——”
写到这里,字迹戛然而止,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墨痕,像是被人突然打断。陆婉清指尖攥得素笺发皱,心口猛地一沉——父亲?母亲竟说不可信父亲?她想起母亲失踪那日,父亲说在南京出差,可她在他西装口袋里发现了一枚城西染坊的铜制门环碎片,上面还缠着半根蓝染的棉线,是染坊特有的“靛蓝扎染”线。
“小姐,您怎么了?”青禾见她脸色发白,急忙递过帕子,“是不是信上写了什么?”
陆婉清将信叠好塞回旗袍暗袋,重新用锁边绣的针法将开口缝好——她学得最像母亲的就是这手绣活,针脚重合处几乎看不出动过的痕迹。“没什么,母亲留了些旧话,让我好生收着这件旗袍。”她压下声音里的颤,“去请陈先生到后院小厅,就说我这就过去。”
陈景明是父亲的朋友,也是城里有名的翡翠鉴藏家,前几日帮她看过那枚翡翠扣,说上面的缠枝莲纹是晚清“苏绣翡翠”的手法,寻常工匠刻不出来。陆婉清想着,或许能从他那里套出些关于“织云社”的事——母亲信里提了这名字,她小时候听祖母说过,是清末一群专做织锦刺绣的匠人组织,后来不知为何解散了,怎么会和沈家的翡翠有关?
后院小厅里,陈景明正站在窗前看雨,手里拿着个锦盒,见陆婉清进来,转身笑道:“婉清小姐,久等了。这是我昨日在古玩市场淘的,你看这翡翠烟壶,水头多足。”
锦盒打开,里面是个翡翠烟壶,碧绿色的,壶身上刻着几片竹叶,倒是精致。但陆婉清的目光落在他袖口——那里沾着一点深褐色的污渍,像是干涸的血迹,被他用袖口蹭过,却没蹭干净。她心头一动,想起母亲信里说的“废弃染坊”,染坊里除了染料,最不缺的就是处理布料的草木灰,那颜色倒和这污渍有些像。
“陈先生有心了。”她接过锦盒,指尖故意碰了碰他的袖口,“您这袖口怎么脏了?是去了什么地方?”
陈景明眼神微闪,下意识拢了拢袖子:“哦,昨日帮朋友搬东西,蹭到了些泥。对了,你上次说的那枚翡翠扣,我又想起些事——”他话锋一转,“那缠枝莲纹其实是‘织云社’的记号,当年你外祖父还在时,和织云社的人来往密切,听说他们手里有批翡翠,能凭着日光折射出星图,用来找什么东西。”
陆婉清端起茶盏掩饰嘴角的弧度——果然,他知道织云社。“陈先生也知道织云社?”她故作惊讶,“我母亲生前倒是提过,说那是做织锦的老行当,怎么会和翡翠有关?”
“这里面就复杂了。”陈景明喝了口茶,声音压得低,“传闻织云社不只是做织锦,还管着江南一带的翡翠矿脉,你沈家的翡翠,其实是当年织云社托你外祖父保管的。只是后来织云社出了内鬼,矿脉被人占了,这批翡翠就成了烫手山芋。”他看向陆婉清,“你母亲失踪,会不会和这有关?”
陆婉清垂下眼睫,指尖在茶盏沿划着圈:“父亲说母亲是被绑匪掳走,要赎金呢。”她故意提父亲,看陈景明的反应。
果然,陈景明冷笑一声:“陆明远的话你也信?他前几日还问我,知不知道城西染坊怎么走,说那里可能有沈家藏的翡翠。”
轰的一声,陆婉清只觉脑子发懵。父亲果然去过染坊!母亲信里说的“莫信陆明远”,竟是真的。她强作镇定:“父亲也是急着找母亲,才病急乱投医吧。”
“急着找母亲,还是急着找翡翠?”陈景明放下茶盏,从怀里掏出一张纸,“这是我从一个老染坊工人那里弄来的,说上个月有个穿西装的男人去染坊,拿着张图纸问地窖在哪,那男人左手有颗痣——你父亲左手是不是有颗痣?”
陆婉清猛地抬头,父亲左手虎口处确实有颗痣,是小时候被绣针扎的,留下的印记。她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,指甲掐进掌心:“陈先生,您告诉我这些,是想帮我,还是想……找那批翡翠?”
陈景明笑了,从怀里又拿出一样东西,是枚小小的银质绣针,针尾刻着个“沈”字。“你外祖父当年救过我父亲的命,他临终前说,若沈家有难,必当相帮。这枚针是你外祖父送我父亲的,说见针如见人。”他将绣针递给陆婉清,“我知道你母亲留了东西给你,那批翡翠不能落在陆明远手里,他和当年织云社的内鬼是一伙的,要拿翡翠去换矿脉地图。”
雨还在下,小厅里的艾草香渐渐淡了,陆婉清看着那枚绣针,忽然想起母亲教她刺绣时说的话:“绣针要稳,心更要稳,一针错了,整幅绣就毁了。”她捏着绣针,指尖微微发颤——现在她手里握着母亲的信,知道了翡翠的藏处,还有陈景明这个“帮手”,可父亲就像一张网,不知什么时候会收网。
“陈先生,”她抬眼,目光清明,“染坊地窖的玉锁匙,我知道在哪。但我们得先确认一件事——母亲现在是否还活着。”
陈景明眼中闪过一丝赞许:“我已经让人去查陆明远的行踪,他昨日去了城郊的观音庙,那里有个废弃的厢房,或许……”
话没说完,青禾匆匆跑进来,脸色煞白:“小姐,不好了!前院来了几个警察,说……说在城外河里捞到一具女尸,穿着月白旗袍,让您去认人!”
月白旗袍。
陆婉清只觉浑身的血都凉了,猛地站起身,手里的茶盏“哐当”掉在地上,碎成几片。她冲到门口,雨丝打在脸上,冰凉刺骨——母亲留信时说陷在险境,难道真的……她下意识摸向腰间的旗袍暗袋,那封绝笔信隔着布料硌着掌心,像是母亲最后的温度。
“去看看。”她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一步步往外走,雨地里的脚印深一个浅一个,“我去认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