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章 暗码打字机
周明远书房的台灯在午夜投下菱形光斑,将红木书桌上的铜制打字机照得发亮。这台1937年产的雷明顿打字机本该躺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,黄铜机身在岁月里浸出温润的包浆,此刻却被他垫在三本线装古籍上——分别是《说文解字》《金石录》与《营造法式》,恰好构成稳固的三角支撑。键盘缝隙还嵌着未清理的墨屑,在灯光下泛着青黑色光泽,细看竟与他常用的徽墨色泽一致。
“咔嗒”一声轻响,苏曼卿推开门时正撞见周明远将一张薄纸塞进打字机侧槽。他指尖悬在键盘上方的动作骤然僵住,台灯的光晕在他镜片上晃出细碎的光斑,把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慌乱折射成破碎的星点。
“不是让你锁好二楼楼梯吗?”周明远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三度,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打字机侧面的梅花纹暗扣。那处木纹比别处深半分,边缘被摩挲得异常光滑,显然是被反复触摸过的痕迹。苏曼卿记得这台打字机是去年生日时他收到的礼物,送礼人只附了张字条:“旧物当归”,当时他盯着梅花扣看了整夜,第二天书房就多了盆腊梅。
苏曼卿反手带上门,皮靴跟在波斯地毯上压出浅痕:“张妈说厨房水管漏了,我来拿工具箱。”她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书桌——砚台里的墨还在泛着水光,狼毫笔斜斜搁在笔山上,笔尖的墨珠将坠未坠。镇纸下压着的宣纸却只写了半行《兰亭序》,墨迹在“惠风和畅”处突兀中断,最后一笔拖出细长的飞白,像极了密码电报里的间隔符号。
打字机突然发出齿轮转动的轻响,在寂静的午夜格外清晰。周明远迅速转动右侧旋钮,键盘上方的滚筒缓缓升起,露出底下夹层里泛黄的纸张。苏曼卿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在颤抖,那是他紧张时才会有的小动作,就像三年前在南京车站接过那封加密电报时一样。当时他也是这样,指尖在电报纸上洇出淡淡的汗渍,直到确认周围安全才敢展开。
“这是什么?”她故意提高声调,目光却锁定在周明远悄悄塞进西装内袋的纸片上。那纸上隐约有暗红印记,形状像极了军统专用的火漆残痕,边角还残留着撕扯的毛边。上周情报处刚通报过火柴被盗的消息,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踪迹。
窗外突然掠过一道手电光柱,紧接着是院墙外传来的汽车引擎声,轮胎碾过积雪的沙沙声由远及近。周明远猛地合上打字机盖子,金属扣合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。他拽过苏曼卿往书柜后推,手指在书架第三层摸索片刻,暗格开启的轻响被远处的鸣笛声完美掩盖。苏曼卿闻到他身上突然多了股硝烟味,混着平时常用的松烟墨香,形成一种让人心悸的味道。
“待在这里别动。”他的呼吸拂过她耳畔,带着薄荷烟草的微凉气息,“记住打字机侧面的梅花扣,顺时针转三圈再逆时针半圈。”话音未落,楼下已响起门铃声,是张妈惯用的三长两短节奏,却比平时快了半拍,尾音还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苏曼卿在暗格里听见周明远下楼的脚步声,随后是玻璃碎裂的脆响,像是客厅那面民国年间的穿衣镜遭了殃。她按捺住狂跳的心跳,指尖顺着记忆中的位置找到梅花暗扣——转动时触感比想象中涩,第三圈转到一半时卡住了,像是有细小的异物卡在齿轮里。她想起周明远有往机械里塞纸条做标记的习惯,去年修座钟时就从齿轮里找出过记着密码的便签。
暗格外突然传来陌生的脚步声,皮鞋踩过碎玻璃的咯吱声越来越近。苏曼卿屏住呼吸,摸到暗格里藏着的黄铜拆信刀,刀柄上刻着的“卿”字硌得掌心发疼。这是她加入组织时周明远送的礼物,此刻却成了防身武器。指尖摸索间,她发现暗格后壁贴着张极小的地图,牛皮纸边缘已经发脆,用红铅笔圈住的区域正是城西废弃的纺织厂,那里上个月刚发生过军火库爆炸案,现场发现了同样的红铅笔标记。
打字机的齿轮突然自己转动起来,发出断续的“咔嗒”声,节奏均匀得像在传递摩斯电码。苏曼卿突然想起周明远昨天修收音机时说过的话:“最安全的密码,往往藏在最显眼的地方。”她盯着暗格缝隙外的打字机键盘,突然意识到那些磨损严重的按键——A、S、d、F四个键的字母漆几乎磨平,排列形状恰好对应着地图上红圈旁的四个圆点标记,而这四个键在打字机出厂设置里本不该有如此高的使用率。
楼下传来枪声时,苏曼卿终于打开了打字机夹层。里面除了加密文件,还有半张撕碎的照片,照片上穿军装的男人正与周明远握手,背景是模糊的军校校门。男人领口露出的编号被弹孔击穿,只剩下模糊的“07”两个数字。这让她猛地想起三天前在档案室看到的那份失踪军官名单,头号通缉犯的代号正是“梅花07”,档案照片上的人眉眼竟与周明远有几分相似。
打字机的齿轮还在转动,将未打完的密码一点点刻在纸上。苏曼卿看着那些扭曲的符号,突然明白周明远让她记住的不是开锁方式,而是这台机器正在输出的秘密——就像三年前那封电报的结尾,他用同样的节奏敲击桌面,通过摩斯电码传递出“叛徒在内部”的警告。当时她没听懂,直到联络人牺牲才明白那急促的叩击声里藏着生命的重量。
暗格外的脚步声停在了书桌前,接着是翻箱倒柜的声响,瓷器破碎的脆响此起彼伏。苏曼卿握紧拆信刀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她注意到加密文件的边缘有淡蓝色水渍,与周明远袖口的湿痕完全吻合——那是他惯用的显影药水,遇水会显现隐藏字迹。原来他刚才不是在藏文件,而是在给她留线索,那些看似慌乱的动作全是刻意为之。
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书房时,苏曼卿从暗格里出来。地板上散落着书籍和瓷器碎片,阳光穿过尘埃在碎片上折射出斑斓的光。她发现打字机的滚筒上赫然躺着一张新的密信,最末行的符号被血渍晕染,却恰好组成了她与周明远约定的紧急暗号——那是他们在莫斯科特训时学会的第一个密码,由三个重叠的梅花图案构成,代表“安全撤离,情报转移”。
她将密信折成方块塞进鞋跟特制的夹层,转身时看见窗台上的积雪有被踩踏的痕迹,脚印边缘还沾着暗红色的血点,一路延伸向院墙外的竹林方向。远处传来警笛声,由远及近刺破清晨的宁静。苏曼卿抚摸着打字机冰凉的外壳,突然想起周明远从未告诉过她,这台机器为何会刻着他们定情时的梅花印记。那年在莫斯科的雪夜里,他也是这样在她手心画下梅花,说这是他们的接头暗号。
书架上的座钟敲响六点,机芯发出的声响与打字机的齿轮声奇妙地重合。苏曼卿按下打字机的空格键,滚筒缓缓转动,露出昨晚被周明远刻意遮住的一行字:“纺织厂第三车间,军火库坐标已加密在《兰亭序》残页”。墨迹未干,显然是在她到来前仓促写下的。她立刻想起那半张《兰亭序》,难怪字迹中断得如此突兀,原来藏着更大的秘密。
门外传来张妈的呼喊,声音带着哭腔:“曼卿小姐,你快下来看看,先生他……”苏曼卿最后看了一眼打字机,将拆信刀插进暗格夹层作为标记。她理了理衣襟,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,脸上已恢复平日的镇定。她知道周明远留下的不只是密码,还有一个必须由她完成的任务——就像三年前在南京车站,他把电报塞给她时说的那样:“活下去,解密比报仇更重要。”
阳光彻底穿透云层时,苏曼卿拿着工具箱走出书房,楼梯转角的血迹被她用抹布仔细擦去,只留下淡淡的水痕。她不知道周明远是否安全,但指尖残留的打字机温度提醒着她,这场暗战才刚刚开始。楼下警笛声越来越近,她回头望了眼书房的方向,那里的打字机还在安静地等待着,仿佛藏着无数未说出口的秘密,而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,就藏在这台会说话的打字机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