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绸缎,缓缓铺满苏州城的青石板路。沈砚之站在验尸房的窗前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的冰裂纹,耳边还回荡着仵作老周方才的话:“沈探长,林太太旗袍上的胭脂红,不对劲。”
案发现场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涌——三天前,绸缎商林世鸿的遗孀苏曼卿被发现死于自家绣房,身着一袭刚完工的石榴红旗袍,颈间一道细如发丝的勒痕,现场没有打斗痕迹,门窗反锁,初步判断为密室自杀。可沈砚之总觉得哪里不对,那抹石榴红太过刺眼,像极了三年前另一起悬案中,死者身上旗袍的颜色。那桩案子至今未破,死者脖颈上同样有着细如发丝的勒痕,只是当年的办案人员草草以“情杀”结案,卷宗里连张像样的现场照片都没有。
“探长,您要的染色剂检测结果出来了。”助手小陈捧着一份报告闯进来,额角还挂着汗珠,粗布衬衫已被汗水浸透大半,“化验科的老张说,这料子里头掺了‘婆罗红’,是东南亚那边的玩意儿,用热带胭脂虫提炼的,咱们这儿的绸缎庄根本没见过。他还说这染色剂遇水会发暗,遇血却会更鲜亮,邪门得很。”
沈砚之猛地回头,瞳孔骤然收缩。婆罗红这个名字,像一根生锈的针猝然刺入记忆。他在三年前的卷宗里见过这个词,当时那位死者是跑南洋的商人王庆年的妻子柳氏,死状与苏曼卿惊人相似,都是身着红袍死于密室。只是当年的检测技术有限,只能模糊判定染色剂含有特殊矿物成分,没能确认具体是婆罗红。“苏曼卿的旗袍是谁做的?”他抓起报告,指尖因用力而泛白,纸张边缘在掌心压出深深的褶痕。
“是她自己绣的,林太太的绣工在苏州城数一数二,尤其是石榴花绣得活灵活现。”小陈快速汇报,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个小本子翻着记录,“可这料子是上个月从‘锦绣阁’订的,老板王敬之说,这是一位南洋来的客商托他代销的,全苏州就这么一匹。那客商出手阔绰,不仅付了双倍定金,还特意嘱咐要等苏曼卿来问才肯卖。”
“特意等她?”沈砚之眉峰紧蹙,指尖在桌面轻叩,“这就有意思了。那位客商的底细查清了吗?”
“姓罗,具体名字不清楚,王敬之只说他操着一口广东腔,夹杂着几句南洋土话。最奇怪的是,他还旁敲侧击问过苏曼卿的住址和日常行踪,当时王敬之以为是爱慕者送礼,没太在意。”小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“我去锦绣阁时,看到账房先生偷偷藏起一本南洋商号的账簿,被我抢过来了,上面有个模糊的印章,像是‘罗氏绸缎行’的字样。”
夜色渐浓,巷弄里的灯笼被晚风掀起阵阵涟漪。沈砚之带着小陈直奔锦绣阁,绸缎庄的朱漆大门虽已上闩,但门缝里透出的烛火说明主人尚未安歇。门板上挂着的“百年老字号”牌匾在月光下泛着冷光,边角的金漆早已斑驳,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纹理。沈砚之敲了半天门,侧门才吱呀一声开了条缝,老板王敬之探出头来,圆脸上堆着谄媚的笑,小眼睛却在飞快打量来人:“沈探长深夜到访,有何贵干?小店已经打烊了,要选料子明天请早啊。”
“那位姓罗的客商,你还记得他具体模样吗?”沈砚之侧身挤进门,带起的风卷着巷口的槐花香涌入店内。他目光扫过店内琳琅满目的绸缎,货架上的云锦、杭缎在烛火下流光溢彩,最终落在角落里一堆用蓝布遮盖的未开封布料上。那里隐约露出的红色边角,与苏曼卿旗袍的颜色如出一辙。
王敬之搓着胖乎乎的手,眼神闪烁不定,眼角的余光总往账房方向瞟:“记不太清了,就记得个子挺高,穿件月白杭绸衫,左手虎口有块铜钱大的疤,说话总是笑眯眯的,眼角有两道很深的纹路。他说要订一批适合绣石榴花的料子,我就把那匹婆罗红推荐给了他,谁知道……”他突然顿住,脸色瞬间煞白,肥厚的下巴微微颤抖,“探长,这染色剂……难道有毒?”
沈砚之没回答,径直走向角落那堆布料,伸手掀开蓝布。底下果然是几匹绸缎,其中一卷正是与苏曼卿旗袍相同的石榴红料子,只是色泽稍浅,显然未经特殊处理。他在布料堆里翻找,忽然在最底层摸到一个硬纸筒,触感温润,像是象牙所制。打开一看,里面卷着几张泛黄的信纸,字迹娟秀清丽,落款竟是三年前那位南洋商人妻柳氏的名字!
信里字迹因受潮有些模糊,却仍能辨认出关键内容:“……婆罗红染出的绸缎艳若血珀,色永不褪,然此红需以特殊药料固色,恐伤身体……罗先生带来的不仅是染料,更是催命符……当年王庆年吞没的货款,他已知晓,妾恐遭灭口……若妾遭遇不测,望知情人将此信交予苏州沈探长……”信纸末尾还沾着几点暗红的斑迹,像是干涸的血迹。
“这些信怎么会在这里?”沈砚之猛地攥紧信纸,纸张边缘硌得掌心生疼。三年前他接手柳氏案时,遍寻死者遗物都没找到这样的信件,原来竟被藏在苏州的绸缎庄里。
王敬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,肥胖的身躯砸得地板咚咚作响,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:“是……是苏曼卿上个月来取料子时落下的!当时她抱着这纸筒进来,说要比对颜色,后来接了个伙计的传话就匆匆走了,我收拾东西时发现纸筒掉在柜台下,没看清里面是什么,就随手塞在布料堆里了……探长,我真不知道这是死人的东西啊!我要是知道,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藏啊!”
就在这时,沈砚之的目光被信纸上的一个朱砂印记吸引——那是一朵半开的石榴花,花芯处藏着一个极小的“鸿”字。林世鸿的鸿?他心头一震,忽然想起三天前勘察现场时,林世鸿书房的抽屉里锁着一本南洋商会的会员证,签发日期正是三年前柳氏死后不久。更可疑的是,林世鸿去年曾以考察为名去南洋待了三个月,半年前才回国,而苏曼卿正是在他回国后,才开始频繁出入锦绣阁。
“林世鸿现在在哪?”沈砚之厉声问道,烛火在他眼中跳动,映出几分冷冽。
“林老板……三天前就去上海了,说是要谈一笔绸缎生意,还带着新收的账房先生同去。”王敬之的声音越来越小,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,“临走前他特意交代,要是有人问起南洋来的客商,就说不认识。我当时只当是商业机密,现在想来……”
小陈突然在验尸台旁惊呼一声:“探长您看!这旗袍的衬里缝着东西!”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拆开旗袍下摆的衬布,银针挑开的缝隙里,一枚小巧的银质石榴花吊坠滚了出来,吊坠链上还缠着几缕红色丝线,显然是被人精心缝在里面的。吊坠背面刻着两个字:曼卿。
沈砚之捡起吊坠,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全身。他忽然想起苏曼卿的妹妹苏晚卿昨日在警局说的话,少女时的苏曼卿曾与一位姓罗的画师情投意合,那画师最擅长画石榴花,两人还曾互赠石榴花信物。后来苏家道中落,苏曼卿被迫嫁给林世鸿,那位罗画师不久后便乘船去了南洋,从此杳无音信。
“林世鸿的发家史查得怎么样了?”沈砚之摩挲着吊坠上的纹路问道。
“查到些眉目。”小陈从包里掏出另一份卷宗,“林世鸿十年前还是个小布商,三年前突然暴富,盘下了苏州城三家绸缎庄,资金来源说是南洋亲戚的馈赠。巧的是,那笔钱到账的时间,正好是柳氏死后第七天。而那位南洋商人王庆年,在柳氏死后不到一个月就失踪了,商船在马六甲海峡触礁沉没,至今没找到尸体。”
沈砚之将吊坠揣进怀里,金属凉意透过衬衫渗入皮肤。他走到账房门口,一脚踹开虚掩的木门,里面果然藏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账房先生。桌上摊着的账簿记录着与南洋商号的往来,其中一笔交易格外醒目:“婆罗红十匹,售与林世鸿,附特制固色剂三瓶。”日期正是林世鸿从南洋回国后第三天。
“备车,去上海。”沈砚之将账簿塞进公文包,目光锐利如刀,“我们得会会林老板,顺便问问他,三年前马六甲海峡的沉船里,到底装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。”
马车驶离锦绣阁时,沈砚之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,月光下,门楣上悬挂的绸缎幌子轻轻摇晃,暗红的布料在风中舒展又收拢,像极了女人飘动的裙摆,又像极了死者颈间那道致命的勒痕。他忽然明白,苏曼卿在旗袍里藏的不仅是吊坠,更是真相——那抹用生命染就的婆罗红,终究没能掩盖沾满鲜血的秘密。
车窗外,苏州河的水波泛着暗红的光,仿佛有无数秘密沉在河底。沈砚之握紧了腰间的配枪,金属枪身在月色下闪着寒光。他知道这趟上海之行必定凶险,那个神秘的罗先生、失踪的林世鸿、三年前的悬案,所有线索都像绸缎上的丝线,最终都缠绕向同一个核心。而解开这一切的关键,或许就藏在那抹诡异的婆罗红里,藏在南洋潮湿的海风里,更藏在人心最深处的贪婪与仇恨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