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雾像一块被浸了水的绒布,沉甸甸地压在沪江码头的栈桥上。陆婉清站在舷梯尽头,墨绿色丝绒旗袍的下摆被江风掀起细小的波澜,耳坠上的翡翠在码头探照灯的扫过中,突然迸出一点冷光。翡翠的凉意顺着耳廓蔓延到颈侧,让她想起三小时前沈砚之在公馆后花园握着她手腕的温度,那时他掌心的薄茧摩挲着她耳垂,低声说“记住,危急时就让翡翠替你说话”。
“陆小姐,船再有半小时就要离港了。”身后传来侍者的提醒,白手套在夜色里泛着苍白的光。陆婉清没有回头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提包上的黄铜锁扣——那是半小时前沈砚之塞给她的,说里面有能保她平安的东西。锁扣边缘刻着极小的莲花纹,与她耳坠的花纹如出一辙。可现在手提包的温度还没焐热,码头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皮鞋声,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雾霭,直直照在她脸上。
“站住!例行检查!”巡捕的呵斥声里混着电流杂音,陆婉清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光线,耳坠随动作轻轻晃动。翡翠坠子与铂金耳钩碰撞的轻响刚落,她忽然想起三天前在沈公馆书房,沈砚之对着密码本说的话:“摩斯电码里的短信号是点,长信号是划,就像心跳的轻重。”当时他修长的手指点在“求救”词条上,台灯的光晕在他睫毛下投出阴影,“婉清,你看这组‘SoS’,三次短闪接三次长闪再三次短闪,就像有人在黑暗里敲你的窗。”
巡捕的手电筒在她周身扫动,光束掠过耳坠时,陆婉清猛地侧过脸。翡翠在灯光下折射出的光斑恰好落在栈桥上的积水里,随着她细微的转头动作,光斑忽明忽暗:亮、亮、暗——这是摩斯电码里的“S”。她的心脏在旗袍下剧烈跳动,珍珠扣硌得锁骨生疼,又一个光斑闪过:暗、暗、暗——是“o”。第三次信号发送时,她的高跟鞋尖不小心踢到栈桥上的铆钉,发出的轻响让巡捕警惕地举起了枪。
“身份证!”巡捕已经走到面前,腰间的枪套在雾里若隐若现。陆婉清从手包里抽出证件的瞬间,眼角余光瞥见码头仓库的阴影里,有个熟悉的身影正靠着铁柱抽烟。是沈砚之的副官林深,他指间的烟火明明灭灭,像在回应她的信号。上个月在靶场,林深教她辨认摩斯电码的烟火信号时说过:“三次短烟是收到,长烟灭是等待。”此刻那烟火正连着闪了三下,随后彻底熄灭在浓雾里。
就在巡捕核对证件的空档,陆婉清假装整理耳坠,拇指悄悄捏住翡翠坠子。当巡捕抬头的刹那,她手腕微转,翡翠在探照灯的反射下连闪三下短光:亮、亮、亮——是“V”。仓库阴影里传来几声模糊的汽笛,那是沈砚之约定的撤离信号。她记得上周在码头验货时,沈砚之指着远处的货轮说:“三短一长是安全,三长一短是危险,记住这汽笛声,它比任何承诺都可靠。”
“证件没问题。”巡捕把身份证递回来,目光却黏在她的耳坠上,“这翡翠成色不错,哪里买的?”陆婉清的心猛地一沉,这对耳坠是三年前沈砚之送的生日礼物,当时他用丝绒盒子装着,说“缅甸老坑料,里面藏着星星”。她从未想过那不是情话,而是暗示。翡翠表面的冰裂纹路在灯光下清晰可见,此刻却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。
“家传的。”她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,指尖却已沁出冷汗。巡捕伸手要碰耳坠的瞬间,江面上突然响起爆炸声,火光冲天而起。混乱中有人大喊“军火走私船!”,巡捕们立刻转身冲向江边,陆婉清趁机提着裙摆快步登上舷梯。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小腿被夜风刮得冰凉,她听见身后传来枪声,子弹擦过金属栏杆的锐响让她浑身一颤。
甲板上的海风带着硝烟味,陆婉清刚找到船舱入口,手腕就被人攥住。回头看见林深站在身后,军靴上还沾着泥点:“沈先生让我护送您到香港,他说耳坠里的密码必须亲手交给周先生。”他说话时,陆婉清发现他脖颈处有块新鲜的纱布,血迹正慢慢渗出来。那道伤口让她想起去年围剿行动,林深为掩护沈砚之被子弹擦伤的同样位置,当时他也是这样面不改色地说“小伤无妨”。
“沈砚之呢?”她追问着走进船舱,舱门在身后咔嗒锁死。林深从怀里掏出个小巧的铜制解码器,推到她面前:“沈先生去处理码头的尾巴了,他说您耳坠的闪光频率对应着三组密码,分别藏在翡翠的三个切面里。”解码器的铜面上刻着复杂的星图,中央的指针还在微微晃动,陆婉清认出这是沈砚之书房保险柜里的东西,上周她帮他整理文件时,曾见过这东西压着一本《天体演化史》。
台灯下,陆婉清看着解码器上的刻度,突然想起昨夜沈砚之在电话里的反常。他说“婉清,记住翡翠在灯光下的折射角度,60度是求救信号,30度是安全暗号”,当时电话线路杂音很重,她还听见背景里有翻动纸张的声音,现在才明白那是他在紧急查阅密码手册。她甚至能想象出他蹙着眉的样子,左手夹着烟,右手在密码本上飞快圈画。
林深正在调试无线电,摩斯电码的滴滴声在狭小的船舱里回荡。陆婉清摘下一只耳坠放在解码器上,转动旋钮时,翡翠表面浮现出细密的刻痕。当灯光以60度角照射时,刻痕组成的图案恰好与解码器上的刻度重合:“明晚八点,维多利亚港三号泊位。”字迹是沈砚之特有的瘦金体,笔画锋利如刀,她忽然想起他们初遇时,他在舞会上替她写下的便签,也是这样的字迹落在香槟色信笺上。
“这是周先生的接头时间。”林深在无线电里记下坐标,突然皱起眉头,“奇怪,刚才码头的巡捕怎么会突然查房?我们的消息应该很隐秘。”陆婉清捏着耳坠的手指微微收紧,她想起今早在沈公馆,看见沈砚之的表妹沈若薇在书房门口徘徊,当时她手里拿着的,正是一份码头巡逻时间表。沈若薇的指甲涂着正红的蔻丹,指尖划过表格时,她腕上的银镯子发出轻响,那声音现在想来格外刺耳。
船笛声突然长鸣,汽轮开始缓缓驶离码头。陆婉清走到舷窗边,看着沪江的灯火渐渐缩小,耳坠上的翡翠在月光下泛着幽光。她轻轻晃动另一只耳坠,这次光斑的频率变了:长亮、短亮、长亮——是“R”。这是沈砚之教她的紧急信号,意思是“有内鬼”。上个月在密码培训课上,他曾指着黑板上的字母说:“R就像个张开的网,提醒我们身边有看不见的眼睛。”
“林副官,”她转身时声音已经冷静下来,“沈若薇今天去过码头总署,对吗?”林深调试无线电的手猛地一顿,解码器从桌上滑落,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。他抬头时,眼里的震惊还没褪去:“你怎么知道?沈先生今早才发现巡逻表不见了。”他弯腰捡解码器的动作顿了顿,“沈先生说表上有特殊水印,只有总署的人才看得懂,他还怀疑是我手下的人走漏了消息。”
陆婉清将耳坠重新戴好,翡翠贴着耳廓传来微凉的触感:“因为她也有一对同款耳坠,去年生日宴上戴过。”当时沈若薇穿着粉色洋裙,举杯时耳坠晃出细碎的光,她说“这是表哥送我的成人礼”,沈砚之当时正替她剥虾,闻言只是淡淡一笑。现在想来,那笑容里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疑虑。陆婉清突然想起宴会上沈若薇频频看向沈砚之书房的眼神,像鹰隼盯着猎物。
无线电突然发出急促的滴滴声,林深扑过去抄收电文,铅笔在纸上划出凌乱的线条。陆婉清凑过去看,只见纸上写着:“码头遇袭,沈先生失联,重复,沈先生失联。”她的指尖瞬间冰凉,耳坠上的翡翠仿佛也失去了温度。最后一个“联”字还没写完,铅笔芯突然折断,在纸上洇出个墨点,像颗凝固的血珠。林深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他深吸一口气把电报纸折成方块,动作却比平时慢了半拍。
就在这时,船舱门被敲响,乘务员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:“陆小姐,有人送了花篮到船上。”陆婉清与林深交换眼神,林深握紧腰间的枪,缓缓拉开门。门口的银质花篮里插满白色玫瑰,花瓣上还沾着露水,最中间躺着个信封。玫瑰的香气里混着若有若无的硝烟味,陆婉清认出这是沈砚之最喜欢的白雪山玫瑰,上周他刚在公馆花园种了一排。
信封里没有信纸,只有半片撕碎的翡翠——与她耳坠上的质地一模一样。陆婉清的心脏骤然停跳,沈砚之曾说过这对耳坠是整块翡翠雕琢的,断裂处能拼合成完整的莲花图案。现在半片翡翠躺在掌心,缺口处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痕迹,像是干涸的血迹。她想起沈砚之曾在灯下给她讲翡翠的形成,说“每道裂纹都藏着亿万年的故事”,此刻这道新鲜的裂痕里,藏着的却是生死未卜的牵挂。
“这是沈先生的紧急标记。”林深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他说过如果分开行动,见到半片翡翠就立刻启动备用方案。”陆婉清突然想起沈砚之塞给她的手提包,急忙打开黄铜锁扣,里面除了护照和钱钞,还有个用油纸包着的小盒子。油纸被汗水浸得有些透明,她拆了三层才露出里面的紫檀木盒,盒盖上同样刻着莲花纹。
打开盒子的瞬间,陆婉清倒吸一口冷气——里面是另半片翡翠,与信封里的恰好拼成完整的莲花。莲花中心刻着极小的数字:“734”。林深立刻在解码器上输入数字,屏幕上浮现出一行密文:“内鬼代号夜莺,目标密码本在领事馆保险柜。”“夜莺”两个字让陆婉清想起沈若薇最喜欢哼唱的那首《夜莺颂》,每次沈砚之研究密码时,她就坐在一旁轻轻哼唱,原来那歌声是传递信号的密码。
汽轮已经驶入公海,月光在浪尖上碎成银箔。陆婉清将两半翡翠合在一起,贴在胸口感受着它的冰凉。她终于明白沈砚之让她戴着耳坠的真正原因——这对看似普通的首饰,藏着整个情报网的命脉。翡翠的冰裂纹路在月光下连成隐秘的地图,她仿佛看见沈砚之在灯下雕琢的模样,每一刀都藏着保护与托付。
“调整航线,去广州湾。”林深突然在无线电前开口,眼神变得锐利,“沈先生肯定在领事馆等我们,夜莺以为他在码头,这是我们的机会。”他重新调试着频率,手指在按键上翻飞,“领事馆的老陈是自己人,他会接应我们。”陆婉清望着窗外翻涌的黑海,耳坠上的翡翠在月光下轻轻闪烁,仿佛在传递着沈砚之未说出口的话语。她想起他曾说“洋流会带着秘密到该去的地方”,现在他们就像随波逐流的翡翠,要在暗礁密布的海域找到航向。
后半夜风浪渐起,陆婉清躺在铺位上毫无睡意。她摩挲着合二为一的翡翠莲花,冰凉的触感让头脑格外清醒。沈若薇的笑脸与码头的枪声在脑海里交替闪现,她忽然想起今早离开时,沈若薇塞给她的那盒杏仁酥,说“表哥让我给你路上吃”,现在想来那酥饼的甜香里,或许藏着追踪的气味。她起身走到甲板,海风吹得旗袍紧紧贴在身上,远处的灯塔忽明忽暗,像在发送着未知的信号。
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,陆婉清站在甲板上练习摩斯电码。她对着海面晃动耳坠,翡翠的闪光在波光里连成密码:“等我,砚之。”阳光穿过翡翠的刹那,折射出的光谱里仿佛能看见沈砚之的身影。海风将信号送向远方,她知道在某个隐秘的角落,总会有人读懂这无声的约定。而藏在翡翠深处的摩斯码,早已将他们的命运编织成无法分割的网,在乱世的迷雾里,闪烁着永不熄灭的微光。林深走上甲板递给她一杯热咖啡,晨光里他脖颈的纱布已经换成新的,两人相视一眼,无需多言便懂彼此眼中的坚定——无论前路有多少暗礁,他们都要带着这翡翠的秘密,找到属于他们的黎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