浓稠的黑暗如活物般呼吸,吞噬了废弃寺庙的每一个角落。唯有祭坛中央那尊破损的石佛脚下,几点幽蓝的蛊火摇曳不定,仿佛幽冥世界的眼睛,在寂静中窥视着人间。
臻多宝盘坐在佛前,身形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。他手中捻动着一串骨珠,每一颗都是不同生灵的指骨打磨而成,表面刻满细密的咒文,在指尖转动时发出细微的碰撞声,如同远方的丧钟。他闭目低诵,声音沙哑如虫蚁爬过枯叶,古老的咒语在空旷的殿堂中回荡,与夜色融为一体。
“明日便是月圆之夜。”他忽然开口,打破了持续已久的诵经声。声音不大,却如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在寂静中激起涟漪。
赵泓靠在远处的廊柱旁,正专注地擦拭着手中的宋弩。闻声,他抬起头,月光从屋顶的破洞泻下,照在他半边脸上,明暗分明,勾勒出坚毅的轮廓。这柄家传的弩机随他征战多年,弩臂上精致的刻痕记录着无数生死瞬间,今夜却要用来对付超乎常理的敌人。
“虫佛现世需要什么条件?”赵泓问道,手指轻抚过弩臂上熟悉的刻痕,触感冰凉而坚实,给他一种奇异的安定感。
臻多宝睁开眼,蛊火映照下,他的瞳孔呈现出不自然的金色竖线,仿佛不是人类的眼睛:“月满之时,阴气最盛。蛊师将卸去肉身束缚,化为纯粹蛊虫,借月华凝聚法相。届时,万千蛊虫将组成佛陀虚影,若让它完全成型,百里之内,生灵尽为蛊食。”
赵泓沉默片刻,将弩箭一支支检查过后放入箭囊。箭镞在月光下闪着寒光,每一支都承载着生死重担:“你的碎骨珠阵能困住它多久?”
“不过一炷香。”臻多宝站起身,黑袍拂过积满灰尘的地面,发出沙沙的声响,“虫佛并非实体,寻常兵器难伤分毫。唯有在它凝聚成型的瞬间,以极阳之物破其核心,方可瓦解。”
“宋弩箭镞经朱砂淬炼,符咒刻于箭杆,算不算极阳?”赵泓举起一支箭,箭头上暗红色的纹路在月光下隐隐流动,如同活着的血脉。
臻多宝走近,脚步轻盈如猫。他伸手轻触箭镞,指尖立刻冒起一缕青烟,空气中弥漫开皮肉烧焦的气味,他却面不改色:“足够锋利,但还不够。”他突然抓住赵泓的手腕,力道大得惊人,指甲几乎要嵌入皮肉,“需要至阳之血为引。”
赵泓皱眉,却没有挣脱。他看见臻多宝另一只手已多了一柄骨刀,刀身苍白如死人之骨,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光泽。
“你我的血,混合后涂于箭上。”臻多宝的金色竖瞳紧紧盯着赵泓,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,“我身为蛊师,血中含蛊精;你身为武将,血中带杀气。阴阳交融,方可破佛。”
不等赵泓回答,骨刀已划过他的掌心。一阵锐痛传来,鲜血涌出,滴落在臻多宝早已备好的陶碗中。接着,臻多宝也割破自己的手掌,流出的竟是暗紫色的血液,粘稠如蜜,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气,甜腻中带着腐败的气息。
两股血液在碗中交融,竟如活物般旋转起来,发出细微的嘶嘶声,仿佛有无数小虫在其中游动。血液颜色逐渐变成暗金色,表面泛起细小的泡沫。
“这是什么邪术?”赵泓看着碗中诡异的液体,感觉掌心伤口灼热异常,仿佛有东西正顺着血管向上爬行。
臻多宝嘴角扬起一抹诡异的笑,金色竖瞳在黑暗中闪闪发光:“不是邪术,是情障。你我对立却相吸,相克却相生,这种矛盾的力量,正是虫佛最畏惧的。”
赵泓心头一震,数月来的画面在脑中闪现:最初奉命追捕这位叛逃的蛊师,却在一次次交手中发现了朝廷背后的阴谋;本应势不两立的两人,竟因对真相的追求而被迫同行;那些深夜里的长谈,危险时刻的默契,以及昨日臻多宝为他吸出蛊毒时,唇瓣接触伤口瞬间的悸动...
“情障?”赵泓喃喃重复,看着臻多宝用指尖蘸取混合的血液,细致地涂抹在每一支弩箭上。暗金色的血液在箭杆上留下诡异的纹路,如同活着的符文。
臻多宝动作不停,声音却低了几分,带着一种罕见的疲惫:“佛曰情爱为障,障人清明。可有时,障亦能破障,毒亦能攻毒。”
最后一支箭涂抹完毕,碗中血液恰好用尽。臻多宝抬头直视赵泓,金色竖瞳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:“若明日我失控化为蛊佛,不必留情。”
赵泓握紧弩弓,指节发白,弩臂上的刻痕硌着掌心:“我不会让你完全堕落。”
臻多宝轻笑,笑声在空荡的寺庙中回响,带着几分凄凉:“记住,虫佛溃散时,需以你我之血混合画‘毗卢遮那佛’手印,方可彻底净化蛊气。否则残蛊四散,后果不堪设想。”
“毗卢遮那佛手印?你一个蛊师怎会佛家手印?”
“堕障之前,我本是少林藏经阁的守经僧。”臻多宝转身走向暗处,声音飘忽如风,“十年前,为师报仇,我偷习禁术,堕入蛊道...”
话音未落,他突然身体一晃,扶住墙壁剧烈咳嗽起来。赵泓快步上前,只见臻多宝指缝间有细小的蛊虫渗出,又迅速钻回皮肤,留下一道道细微的血痕。
“你的身体...”赵泓伸手想扶,却被臻多宝推开。
“无妨,蛊佛即将现世的征兆。”臻多宝稳住呼吸,黑袍下的身体微微颤抖,仿佛有东西在里面挣扎,“去休息吧,子时一过,便是决战之时。”
赵泓站在原地,看着臻多宝踉跄走入寺庙深处,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悸动。这几个月来,他亲眼见证臻多宝如何以自身为容器,饲养各种蛊虫;如何在痛苦中保持清醒,只为控制体内蠢蠢欲动的蛊精;又如何在他中蛊毒时,不惜耗费本命蛊为他解毒。
朝廷说臻多宝是叛徒,是魔头,可赵泓看到的,却是一个在善恶边缘挣扎的复杂灵魂。
2.
夜深时,赵泓无法入眠。月光透过破败的窗棂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他起身巡查寺庙周围,每一步都踏在积年的尘埃上,发出细微的声响。
在后院的古井边,他找到了臻多宝。令赵泓震惊的是,臻多宝正脱去上衣,背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诡异的疮痂,每一个疮痂都在微微蠕动,仿佛下面有虫子在爬行。月光照在那可怖的背脊上,疮痂排列成奇异的图案,隐约像是一张佛像的脸,痛苦而庄严。
“这是...”赵泓屏住呼吸,胃里一阵翻腾。
臻多宝没有回头,似乎早料到他会来:“蛊巢。每个蛊师身上都有,是饲养本命蛊的地方。”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。
月光下,那些疮痂的蠕动更加明显,偶尔有细小的蛊虫从边缘探出头来,又迅速缩回。整个背部就像一块活着的、呼吸的土地,孕育着无数可怕的生命。
“疼吗?”赵泓不知自己为何会问出如此直白的问题,声音有些沙哑。
臻多宝低笑,笑声中带着苦涩:“初时疼彻心扉,如今已麻木。就像情障,初识甜蜜,后知是劫。”
赵泓鬼使神差地走近,伸手轻触那些疮痂。指尖传来的触感温热而跳动,如活物一般。臻多宝身体明显一颤,疮痂下的蠕动加剧了,仿佛被惊醒的蛇群。
“别碰...”臻多宝声音沙哑,带着警告,“会惊醒它们。”
但赵泓没有收回手。他顺着疮痂的轮廓轻轻抚摸,仿佛在安抚一头受伤的野兽。触感诡异而恶心,但他心中却涌起一种奇异的怜惜。
“明日若成功,你当如何?”赵泓问道,手指仍停留在那可怕的背脊上。
臻多宝沉默许久,才缓缓道:“不知。或许继续逃亡,或许...找个地方了结残生。”
“我可以向朝廷说明真相...”赵泓话未说完,便被臻多宝打断。
“朝廷要的不是真相,是听话的棋子。”臻多宝转身,金色竖瞳在月光下异常明亮,“你心知肚明,为何还执着于为我平反?”
四目相对,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张力。赵泓看着臻多宝苍白的脸,那些细小的蛊虫在他皮肤下游走的痕迹隐约可见,本该令人作呕的景象,此刻却有一种诡异的美感。
“因为我相信,善恶非黑即白。”赵泓低声道,手从臻多宝背上滑落,“你虽行诡道,心向光明。”
臻多宝瞳孔微缩,突然抓住赵泓的手腕,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:“光明?我体内有万千蛊虫,每月需饮活人血方能压制。这样的我,何来光明?”
赵泓疼得皱眉,却不退缩:“那就找到不用伤人的方法。我帮你。”
两人僵持在月光下,如同初次相遇时的对峙,却又有什么截然不同了。最终,臻多宝松开了手,颓然后退一步,黑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:“你太天真了,赵将军。”
3.
就在这时,月亮升至中天,圆满如银盘。臻多宝突然捂住胸口跪倒在地,身体剧烈抽搐起来。他的皮肤开始变得透明,下面的蛊虫疯狂游走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
“时辰到了...”他咬牙挤出这句话,整个人开始化为无数细小的蛊虫。
赵泓急忙上前扶住他,却发现自己的手直接穿过了臻多宝的肩膀——那里已开始化为虫群。触感诡异,如同伸入了一团活着的、蠕动的沙粒。
“布阵!”臻多宝用最后的力量喊道,声音已经变得扭曲,“在我完全转化前...用碎骨珠布阵!”
赵泓咬牙放开他,迅速从怀中掏出那串骨珠。按照臻多宝事先教导的方法,他将骨珠撒向四周。骨珠落地即长,化为一道道苍白的光柱,形成一个复杂的阵法,将即将完全蛊虫化的臻多宝围在中央。光柱散发出刺骨的寒意,与蛊虫的阴邪气息相互冲撞。
寺庙外,狂风骤起,乌云蔽月。整个地区的蛊虫似乎都感应到了召唤,从四面八方涌来,黑压压一片,如潮水般涌入寺庙。虫群振翅的声音汇成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嗡鸣,淹没了所有其他声响。
“赵泓...”阵法中央,臻多宝的半张脸尚存,另半张已化为虫群,声音断断续续,“记住...手印...”
话音未落,他彻底崩解为万千蛊虫,与外界涌来的虫潮融合,在半空中缓缓凝聚成一尊巨大的佛陀虚影。那虚影宝相庄严,却由无数蠕动的蛊虫组成,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息。虫佛的眼中是密密麻麻的复眼,齐刷刷看向赵泓,目光中充满了原始的饥饿和恶意。
赵泓压下心头的震撼,举起宋弩,搭上第一支涂有混合血液的箭。箭杆上的暗金色纹路在黑暗中微微发亮,如同活物般脉动。
“来吧。”他瞄准虫佛核心,扣动扳机。
4.
箭矢破空而去,带着一道金红色的光芒,直射虫佛胸口。击中瞬间,虫佛发出一声不似人间的嘶吼,部分蛊虫溃散,但很快又重组起来。复眼中的恶意更加浓烈,仿佛被激怒的野兽。
赵泓面不改色,迅速搭上第二支箭。连环射击开始,一支接一支的特制弩箭射向虫佛,每一箭都让虫佛的凝聚进程受阻。箭矢破空的声音、虫佛的嘶吼、蛊虫振翅的嗡鸣,在寺庙中交织成一曲死亡交响乐。
虫佛的力量仍在不断增强,蛊虫组成的巨手向赵泓拍来,带起一阵腥风。赵泓灵活闪避,巨手砸在地面上,激起一片尘埃,碎石飞溅。他感到一阵劲风刮过面颊,带着蛊虫特有的腐败气息。
碎骨珠阵的光芒开始减弱,苍白的光柱变得透明,困不住虫佛太久了。赵泓额头渗出冷汗,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乱。第七支箭射中虫佛的右臂,整条手臂溃散成虫群,但很快又开始重组。
第八支箭射中虫佛眉心,虫佛动作明显一滞。赵泓抓住机会,射出第九箭,直取心脏位置。这一箭让虫佛大半身躯溃散,但核心处的蛊虫密度陡然增加,散发出更加危险的气息。整个寺庙的温度骤降,墙壁上结起薄霜。
“不够...还差一点...”赵泓喃喃道,搭上最后一支箭。这是唯一一支箭镞完全由朱砂打造的箭,也是他们最后的希望。箭在弦上,千钧一发。
就在他准备射击时,虫佛突然开口,声音竟是臻多宝的语调,带着痛苦的挣扎:“赵泓...帮我...”
赵泓手一颤,瞄准出现了偏差。这一箭若射偏,他们将再无机会。就在这生死关头,溃散的虫群中突然冲出一道虚影——是臻多宝残存的意识,强行干扰了虫佛的控制。
“现在!”虚影喊道,声音微弱却坚定。
赵泓定神,最后一箭离弦,化作一道红光,如流星般划破黑暗,直贯虫佛核心。
5.
震耳欲聋的嘶吼声中,虫佛彻底溃散,万千蛊虫如雨点般落下。赵泓不顾蛊虫叮咬,冲入虫雨中,咬破指尖,以混合残存体内的臻多宝之血,在地上画出复杂的毗卢遮那佛手印。每一笔都带着灼热的痛感,仿佛在燃烧自己的生命。
手印完成的瞬间,金光大作,如旭日东升,驱散了所有黑暗。所有蛊虫在金光中化为灰烬,寺庙中的阴邪气息一扫而空。待光芒散去,地上只躺着一个赤裸的人影——是臻多宝,身体恢复如初,但背上那些疮痂已全部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幅金色的佛印,在月光下闪闪发光。
赵泓快步上前,扶起昏迷的臻多宝。触手处体温正常,不再有蛊虫游走的诡异感。臻多宝的呼吸平稳,面色红润,仿佛只是睡去了。
“多宝?”他轻声呼唤,声音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担忧。
臻多宝缓缓睁开眼,瞳孔恢复了正常的黑色,深处却有一点金光不灭。他看着赵泓,虚弱地笑了,笑容纯净如孩童:“我们...成功了?”
赵泓点头,发现自己的手与臻多宝接触的地方,有一股暖流在两人之间循环。更奇怪的是,他掌心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,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修复他的身体。
“这是...”赵泓惊讶地看着这一幕,难以置信。
臻多宝抬起手,看着自己同样迅速愈合的伤口,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:“生命共生...新蛊的效果。你我性命相连,同生共死了。”
赵泓怔住,这意味着他再也无法回归正常生活,意味着要与这个曾经的敌人绑定一生。但奇怪的是,他心中并无恐惧,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。几个月的追逐与相处,早已在他们之间建立了难以割舍的联系。
“也好。”他轻声道,将臻多宝扶起,动作自然而轻柔,“总比你独自堕入黑暗强。”
臻多宝倚靠着赵泓,目光落在寺庙残破的佛像上。佛像虽然破损,但在晨曦中却有一种残缺的美感:“堕障即是超升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我说,堕入情障,或许也是一种超升。”臻多宝转头看向赵泓,眼中金光流转,不再是蛊虫的诡异,而是一种超凡脱俗的清明,“我决定还俗了,赵将军。不知你可愿收留一个还俗的蛊师?”
赵泓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不共戴天的对手,如今性命相连的同伴,嘴角不自觉扬起。晨光中,臻多宝的脸庞清晰而真实,没有了往日的阴郁和痛苦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生的宁静。
“求之不得。”赵泓答道,声音坚定而温暖。
6.
曙光初现,第一缕阳光照进破庙,为两人镀上金边。远处,朝廷追兵的马蹄声隐约可闻,前路注定坎坷。但此刻,他们只是静静站立,如同共生一体的双生树,在废墟中寻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宁。
臻多宝轻轻靠向赵泓,唇瓣擦过对方颈上未愈的疮痂,如吻如烙。这个触碰轻柔而坚定,仿佛在确认彼此的存在,又像是在为新的开始烙下印记。疮痂在触碰下迅速愈合,留下一道淡金色的痕迹,如同神秘的符文。
赵泓没有躲避,反而伸手环住臻多宝的肩膀。两人站在破败的寺庙中,身后是消散的蛊虫灰烬,面前是初升的朝阳。他们失去了原本的生活,却找到了一种更深刻的联结——不是单纯的情爱,也不是纯粹的友情,而是一种经过生死考验的、无法割舍的共生。
“下一步去哪?”臻多宝轻声问道,声音中带着久违的轻松。
赵泓望向远方,目光坚定:“去找真相。为你,也为我。”
臻多宝微笑,眼中的金光与晨曦交融:“那就同行吧,赵将军。”
阳光下,两人的影子交织在一起,分不清彼此。新的蛊使他们生命共生,也注定他们的命运将紧紧相连。前路未知,但此刻,他们拥有彼此,便已足够。
臻多宝最后看了一眼寺庙中的佛像,轻声道:“佛渡有缘人,原来不假。”
赵泓握紧手中的弩弓,又松开,仿佛放下了什么重担:“走吧。”
两人并肩走出破庙,步入晨光之中。身后,寺庙的影子越来越小,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下。前方,是未知的旅程,也是新生的开始。
堕障即是超升,死亡孕育新生。在这诡异的共生中,他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救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