灵隐寺的夜雨下得绵密,雨水顺着药师殿的鸱吻滑落,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。赵泓躺在曼荼罗坛城中央的蒲团上,肩胛处的箭伤已然结痂,却有一道青黑色的脉络自伤口蔓延至颈侧,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。
臻多宝跪坐在药师佛前,指尖捻过一串新换的檀木佛珠,诵经声与雨声交织。他的僧袍下摆还沾着昨夜为赵泓换药时留下的血渍,像一朵开败的山茶。
“别念了。”赵泓忽然睁开眼,声音嘶哑,“你那佛珠吵得我头疼。”
臻多宝诵经声未停,只是微微抬眼。烛光在他长睫上投下阴影,遮住了眼底的疲惫。赵泓撑起身子,右掌的绷带渗出些许血色——那是三日前拔箭时攥碎佛珠留下的伤。
“你这和尚,明明担心我,偏要摆出这副模样。”赵泓嗤笑一声,伸手去够案上的药碗。动作间,他故意碰倒了灯台,烛火摇曳欲灭。
臻多宝终于停了诵经,伸手扶正灯台。就在这一刹那,赵泓扣住了他的手腕。
“让我看看,”赵泓的声音低沉,“你腕上这些伤痕,可不是佛珠能压出来的。”
僧袍滑落,露出臻多宝腕间交错的新旧伤痕。最显眼的是三日前被赵泓攥出的青紫,但其下还有数道浅白痕迹,像是常年戴着镣铐所致。
臻多宝抽回手,神色平静:“赵大人若是无事,不妨想想那支箭的来历。”
“箭?”赵泓冷笑,“淬了蛊毒的苗疆箭镞,与三年前臻家案中的证物同源。你们这些修佛之人,怎么也惹上这等阴毒东西?”
话音未落,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脆响,像是瓷器碎裂。二人同时转头,只见窗纸上映出一个扭曲的影子,转瞬即逝。
臻多宝起身推窗,夜雨扑面而来。窗台下,一只药碗碎成数片,碗底残留的药渣中,有什么东西在蠕动。
“别动!”赵泓突然喝道,已将臻多宝拉至身后。他抽出随身的匕首,刀尖轻挑药渣——一条蜈蚣状的虫子猛地窜出,周身泛着金属般的幽蓝光泽。
臻多宝念了声佛号,指尖已夹住一枚金针。就在虫子即将扑向赵泓面门时,金针破空而出,将虫子钉在窗棂上。虫子挣扎片刻,化作一滩黑水,散发出腐肉般的气味。
“《夷坚志》载,苗疆有蛊,形如蜈蚣,见风化水,其味如腐。”臻多宝轻声道,“今夜之事,赵大人如何看?”
赵泓收刀入鞘,目光却落在臻多宝的衣领处。方才动作间,僧衣微微散开,露出锁骨上一道陈年疤痕,形状酷似皇城司的烙印。
“看来臻师父的秘密,不比赵某少啊。”赵泓意味深长地说。
臻多宝合十行礼,转身欲走,却被赵泓拦下。
“三年前的那个雪夜,”赵泓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,“我奉命监视臻府,曾见一少年跪在院中诵经,任凭雪花落满肩头。那时我就在想,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固执的人。”
臻多宝的背影僵住了。
“后来臻府起火,我冲进去时,只找到这个。”赵泓从怀中取出一物,那是一颗残缺的佛珠,材质奇特,在烛光下泛着骨质的光泽,“这是你父亲的遗物,对吗?”
臻多宝缓缓转身,眼中第一次有了波动:“你一直带着它?”
赵泓苦笑:“皇城司的差事,总要留些凭证。”
突然,那颗骨珠在赵泓掌心颤动起来,发出细微的嗡鸣。与此同时,臻多宝腕上的伤痕开始发热,浮现出淡淡的金色纹路。
“这是...”臻多宝皱眉,“蛊毒共鸣?”
赵泓只觉得肩胛处的伤口一阵灼痛,青黑色的脉络骤然扩散。他踉跄一步,撞翻了身后的经架,经卷散落一地。
臻多宝急忙上前扶住他,二人手掌相触的瞬间,骨珠的嗡鸣戛然而止。赵泓伤口处的黑气竟稍稍消退,而臻多宝腕上的金纹也渐渐隐去。
“有意思。”赵泓喘着气,却勾起嘴角,“看来我们俩的命,不知何时绑在一起了。”
臻多宝没有挣脱他的手,反而探了探他的脉象,眉头越皱越紧:“蛊毒已入心脉,今夜必须行针。”
“又是金针渡穴?”赵泓挑眉,“上次你扎得我差点去见阎王。”
“这次不同。”臻多宝取出针囊,金针在烛光下泛着冷光,“需取十三鬼穴,过程凶险。”
赵泓突然反手握紧他的手腕:“臻多宝,若我今夜死了,你可会为我诵经超度?”
臻多宝垂眸不语,只是将金针在烛火上细细炙烤。雨声渐大,敲打着殿瓦,像千万只鬼手在叩击。
当第一针落下时,赵泓闷哼一声,额角渗出冷汗。臻多宝诵经声起,是《心经》的调子,声音清冷如这夜雨。
“观自在菩萨...”臻多宝下针精准,每一针都带着微颤。
赵泓盯着他诵经时滚动的喉结,突然问道:“你每次行针都会诵经?”
“静心凝神。”臻多宝简短回答,第五针落入百会穴。
赵泓却笑了:“可我看见,你喉结处有字迹浮现。”
臻多宝持针的手微微一滞。
赵泓继续道:“是梵文,我看不懂。但三年前在臻府,我见过类似的痕迹——在你父亲颈上。”
第六针、第七针...金针依次落下,赵泓的呼吸越来越急促,黑血从针孔渗出。臻多宝的诵经声也开始不稳,额角渗出细汗。
当第十二针落入最后一处鬼穴时,赵泓突然抓住臻多宝的手:“还有一针呢?”
臻多宝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苍白:“第十三针...需刺入施针者心脉,以血引毒。”
赵泓瞳孔骤缩:“你疯了?”
“这是唯一的方法。”臻多宝解开僧袍,心口处赫然有一处陈旧针痕,“三年前家父便是如此为我祛毒。”
赵泓猛地坐起身,不顾身上金针摇晃:“所以臻家惨案,是因为...”
“因为臻家男子天生是蛊毒的最佳容器。”臻多宝平静地说,“苗疆蛊师需要我们的心脉血养蛊。”
殿外突然传来一声惊雷,电光闪过,映出窗外数个黑影。臻多宝迅速扑灭烛火,二人隐入黑暗。
“看来今晚的客人不少。”赵泓压低声音,已握紧匕首。
臻多宝按住他的手:“蛊毒未清,妄动真气必死无疑。”
“那你说如何?”赵泓冷笑,“等他们进来取你的心脉血?”
黑暗中,臻多宝的呼吸近在咫尺。赵泓感觉到一颗冰冷的佛珠被塞入自己手中——是那颗骨珠。
“这是我父亲骨珠中最核心的一颗,”臻多宝的声音几不可闻,“含在口中,可暂抑蛊毒。待我引开他们,你从后窗走。”
赵泓却笑了:“臻多宝,你忘了皇城司是做什么的?”
他反手扣住臻多宝的手腕,将人拉近。黑暗中,二人鼻息相闻。
“三年前我没能救下臻家,今夜绝不会重蹈覆辙。”
突然,殿门被撞开,数道黑影涌入。赵泓猛地将臻多宝推向经橱后方,自己则滚向相反方向。
刀光闪过,赵泓的匕首架住迎面劈来的苗刀。蛊毒发作下,他视线模糊,只能凭借风声闪躲。
混乱中,他看见臻多宝被两个黑衣人缠住。僧袍在刀光中翻飞,金针如雨,每一针都精准地刺入敌人要害。
“好俊的身手。”赵泓轻笑,随即肩头一痛,已被刀锋划伤。
血腥气似乎刺激了暗处的蛊虫。殿角传来窸窣声响,无数幽蓝的光点从阴影中浮现——是那些蜈蚣状的蛊虫。
“退后!”臻多宝喝道,已甩出袈裟。僧袍在空中展开,上面的金线梵文突然发出耀眼金光,蛊虫遇光即溃,化作黑水。
趁此间隙,赵泓突入战团,与臻多宝背靠而立。
“你的佛珠在发光。”赵泓突然说。
臻多宝低头,只见腕间佛珠泛着奇异的光芒,每一颗上都浮现出细密的梵文。而赵泓手中的那颗骨珠,更是灼热如火炭。
“这是...共鸣?”臻多宝怔住。
赵泓却大笑:“看来我们真是命中注定的搭档!”
黑衣人再次围攻而上。这一次,当赵泓的匕首划过敌人咽喉时,臻多宝的金针总会适时封住对方穴道。二人的动作越来越默契,仿佛共舞。
当最后一名黑衣人倒下时,赵泓也单膝跪地,吐出一口黑血。
“毒入心脉了。”臻多宝扶住他,声音带着罕见的焦急。
赵琛却笑着举起那颗骨珠:“看来今晚是走不了了。臻多宝,你还有最后一针没下呢。”
臻多宝看着他,突然扯下腕间佛珠。108颗珠子散落一地,在血泊中滚动。
“你...”赵泓怔住。
“佛珠不过是执念。”臻多宝撕开僧袍衣摆,为赵泓包扎伤口,“就像你执着的真相,我执着的复仇。”
雨势渐小,天边泛起鱼肚白。晨光透过破败的殿门,照在二人身上。
赵泓突然伸手,指尖轻触臻多宝锁骨上的烙印:“皇城司的标记,怎么会在你身上?”
臻多宝握住他的手指:“三年前那个雪夜,给我递解毒药的人,是你吧?”
二人对视,皆看到彼此眼中的答案。
臻多宝突然倾身,将一个吻印在赵泓唇上。很轻,带着草药的苦涩。
“这是...”赵泓愣住。
“以我药师脉,中和你的杀心。”臻多宝起身,恢复了一贯的平静,“第十三针,免了。”
赵泓大笑,牵动伤口又咳嗽起来:“好个淫僧!”
臻多宝也不恼,只是望着殿外渐亮的天光:“天亮了,赵大人该喝药了。”
雨停了,灵隐寺的晨钟响起。新的一天开始,而暗处的蛊影,才刚刚显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