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泓那声嘶力竭的吼叫,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瞬间打破了灵隐寺清晨的宁静。脚步声杂沓而来,静室的门被急促推开,僧人们惊惶的面孔在晨光中显得模糊而不真实。涌入的光线刺痛了赵泓因疲惫和痛苦而布满血丝的双眼,也照亮了室内一片狼藉的景象——散落的衣物、倾倒的烛台、地上深色的汗渍与零星的血点,以及榻上那个气息奄奄、生死不知的人。
当先的老僧看到室内情形,饶是修行多年,定力深厚,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。赵泓衣衫不整,发丝凌乱,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擦净的黑血,眼神却像护崽的猛兽般警惕而凶狠,紧紧抱着怀中的臻多宝,仿佛那是他仅存的珍宝,不容任何人觊觎或伤害。
“世子…”老僧合十,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。
“请医僧!快!”赵泓的声音破碎不堪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他亮出王府令牌的手微微颤抖,“封锁此地,任何人不得擅入!”
僧人们不敢怠慢,连忙分头行动。有僧人欲上前帮忙安置臻多宝,赵泓几乎是本能地将怀中冰冷的身躯搂得更紧,直到那老僧温和而坚定地开口:“施主,将这位公子平放,才好施救。”
赵泓这才如梦初醒,意识到自己的失态。他深吸一口带着檀香和血腥味的空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依言将臻多宝小心地平放在榻上。指尖离开那冰凉皮肤的瞬间,一股莫名的空虚感攫住了他。他扯过自己那件沾染了尘土和血污的玄色外袍,仔细地盖在臻多宝身上,动作轻柔得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。
寺中医术最高的慧明法师很快被请来。他须眉皆白,面色红润,此刻却眉头紧锁,手指搭在臻多宝腕间,良久不语。静室里只剩下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渐起的鸟鸣。
“奇哉,怪哉…”慧明法师终于开口,声音充满了困惑,“这位施主脉象紊乱至极,似有数股截然不同的气机在体内冲撞。一股阴寒剧毒,已深入奇经八脉,蚀骨腐心;另一股却至阳至刚,充满生机,死死护住心脉要害,如同…如同风中残烛,虽摇曳不定,却始终未曾熄灭。更有一股…”他顿了顿,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,“一股纠缠不清的异力,将二者勉强维系在一起,形成一种极其脆弱的平衡。老衲行医数十载,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症候。”
赵泓的心沉了下去,如同坠入冰窖:“法师,可能救治?”
慧明法师摇了摇头,面露愧色:“此非寻常伤病,似涉蛊毒咒术之类,非药石所能及也。老衲只能开一剂固本培元的方子,暂保他元气不散,但能否醒转,何时醒转,全靠他自身的意志造化了。”
汤药很快煎好,赵泓亲自接过,用小勺一点点撬开臻多宝紧抿的、毫无血色的嘴唇,小心翼翼地喂进去。大部分药汁都沿着嘴角流了出来,赵泓不厌其烦地用软布擦拭,一遍又一遍,仿佛在进行某种虔诚的仪式。
山下最有名的大夫被快马加鞭请来,诊断结果与慧明法师大同小异,只能摇头叹息,留下一些吊命的珍贵药材。
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。日升月落,禅钟悠扬,灵隐寺的香火依旧鼎盛,唯有这间僻静的禅房,仿佛被时间遗忘,弥漫着绝望的气息。赵泓守在榻前,寸步不离,眼底布满了红血丝,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,往日里那个矜贵冷峻的靖北王世子,此刻只剩下狼狈和疲惫。
他看着臻多宝安静的睡颜,比醒着时少了那份让人又气又笑的狡黠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柔弱的阴影,竟显出几分惊人的乖巧和脆弱。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播放着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:皮肤下如活物般游走拼合的诡异经文、那个混合着血腥与药草气息的、迫不得已却烙印深刻的吻、十指紧扣时那血脉相连、痛楚与生机交织的触感、以及臻多宝最后那个带着释然和诀别意味的、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容…
“同生共死…”赵泓无意识地咀嚼着这四个字,指尖深深掐入掌心。他的人生向来目标明确,步步为营,从未想过,自己的性命会与这样一个来历不明、言行不羁、看似完全处于两个世界的人,如此深刻地捆绑在一起。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他胸腔里膨胀,感激、愧疚、一种难以割舍的牵绊,还有…一丝他不敢深究的、陌生的悸动,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,漾开圈圈涟漪。
第三天黄昏,夕阳的余晖将窗纸染成暖橙色,室内光线变得柔和。赵泓正靠在榻边假寐,忽然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动静。他猛地睁开眼,看到臻多宝覆盖在眼睑上的睫毛,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。
他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,几乎不敢呼吸,生怕那是自己的幻觉。他俯下身,凑到臻多宝耳边,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极其轻柔的声音低唤:“臻多宝?你能听见我吗?”
等待的片刻如同千年般漫长。终于,臻多宝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,露出其下涣散无神的眸子。那目光空洞地游移了片刻,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,慢慢聚焦到赵泓焦急的脸上。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,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气音:“…水…”
一股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赵泓连日来的焦虑和疲惫。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冲到桌边,因为动作太快甚至撞到了椅子,也浑然不觉。他小心翼翼地倒来温水,试了试温度,然后回到榻边,动作笨拙却异常轻柔地托起臻多宝的头,将杯沿凑到他唇边,一点点喂他喝下。
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,臻多宝喉结滚动,贪婪地吞咽了几小口,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微弱的生气。他喘了口气,眼神依旧黯淡,却有了焦点。他看了看赵泓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,又环顾了一下这间禅房,虚弱地扯了扯嘴角,声音沙哑得厉害:“…我们…竟然…还活着?”
“嗯。”赵泓简短地应答,目光却像黏在了他脸上,不肯移开分毫,“你觉得如何?”他声音干涩。
“感觉…”臻多宝闭了闭眼,似乎在感受体内的状况,眉头因残余的痛楚而紧紧蹙起,“…像是被塞进药碾子里…来回碾了千百遍…又像是被扔进炼丹炉…内外俱焚…”他试图用惯有的调侃语气,却连一丝玩笑的力气都挤不出来,只剩下实实在在的痛苦,“毒…暂时被压制住了…但并未根除…两种蛊虫…还在我体内…相互撕扯…争夺地盘…”
他停顿了一下,缓了口气,目光重新落在赵泓脸上,眼神复杂难辨,有劫后余生的庆幸,有对自身状况的忧虑,也有一丝深藏的探究:“世子爷…你倒是…因祸得福…杀心蛊最烈的毒性…大半转移到了我身上…你如今…只是元气亏损…调理些时日便无大碍了…”
赵泓沉默着,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。这正是他心中沉重愧疚的根源。他承了这天大的人情,一条几乎是用对方的半条命换来的命,这份债,重如山岳,不知该如何偿还。
臻多宝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挣扎,闭了闭眼,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地说道:“不必…觉得欠我什么…昨夜若非与你气息相连…借助你体内残存的杀心蛊引路…我恐怕…早就被狂暴的药师蛊反噬而亡了…我们不过是…机缘巧合…互相成了对方的药引…各取所需…罢了…” 他顿了顿,语气变得凝重起来,“只是…这种强行平衡之法…凶险万分…后患无穷…如同抱薪救火…需得尽快找到下蛊之人…或是彻底知悉这蛊毒的根源…方能釜底抽薪…真正化解…”
他喘了几口气,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,原本涣散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,尽管身体依旧虚弱不堪,但那份属于顶尖药师的敏锐和直觉却瞬间回归:“世子…你仔细回想…在我们第一次相遇之前…大概…蛊毒发作前的几日…你可曾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?或者…去过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?尤其是…与佛门、密宗、奇异香料、或是…阵法坛城有关之处?”
赵泓一怔,立刻凝神思索。他奉命追查前朝余孽和朝中异动,行踪本就诡秘,接触的人事繁杂纷乱…他努力在记忆中搜寻,过滤掉那些无关紧要的信息。忽然,一个画面清晰地闪现在他脑海中——就在他体内蛊毒初次出现剧烈征兆的前三天,他曾根据一条模糊的线索,暗中潜入京郊一处早已荒废多年的兰若寺。据说那里在前朝香火鼎盛,甚至与某些宫廷秘闻有所牵连。当时他急于寻找线索,并未仔细探查,只记得那庙宇的偏殿,地面上似乎用某种彩色的细砂绘制着一幅巨大的、残破不堪的圆形图案,因为蒙尘已久,当时并未特别在意…
“京西…三十里外…有一处废弃的兰若寺…”赵泓沉声道,语气肯定,“寺中偏殿…地面似有彩砂绘制的残图…规模不小…”
“彩砂…曼荼罗!”臻多宝眼中精光爆射,激动得想要撑坐起来,却瞬间牵动了体内尚未平息的蛊毒,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,苍白的脸上涌起一阵病态的潮红。赵泓连忙扶住他,轻轻拍打他的后背。
好不容易止住咳嗽,臻多宝抓住赵泓的手臂,指尖冰凉刺骨,却异常用力,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:“是了!定然与此有关!杀心蛊阴狠诡谲,药师蛊正气凛然,属性截然相反,能同时引动二者产生如此剧烈共鸣的,绝非凡俗之力!曼荼罗坛城,乃是密宗中汇聚天地能量、施展无上密法的最佳媒介!有人…有人以曼荼罗为引,放大了我们体内的蛊毒!我们必须再去那里!必须!”
赵泓看着他虚弱不堪却激动万分的样子,断然拒绝:“不行!你现在的身体状况,连站立都困难,怎能经得起路途奔波和可能的凶险?”
“必须去!”臻多宝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低吼,眼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种深切的恐惧,“现在的平衡脆弱得就像蛛网!不知何时就会被再次打破!下一次发作…我们未必还有昨夜那样的运气能够撑过去!唯有找到源头…弄清楚对方的目的和手法…才有一线生机!而且…”
他的声音颤抖起来,眼中闪过一丝赵泓从未见过的、近乎恐惧的神色:“我担心…那曼荼罗…并非无意残留…而是有人…刻意布置在那里的…一个巨大的…陷阱!等着我们…自投罗网!”
看着臻多宝眼中交织的决绝与恐惧,赵泓明白,此行已是非去不可。这不仅关乎臻多宝的性命,也关乎他自己体内的隐患,更关乎这背后可能隐藏的巨大阴谋。他不再犹豫,立刻沉声下令,命人备好最舒适的马车,铺上厚厚的软垫,带上所有可能用到的珍贵药物和一支精锐的护卫,趁着浓重的夜色,悄然驶出灵隐寺,直奔京西郊外的荒寺。
马车在颠簸的山路上行驶,赵泓让臻多宝靠在自己身上,以减少震动带来的痛苦。臻多宝闭目养神,脸色在晃动的车灯下显得愈发苍白,但紧抿的嘴角却透着一股倔强。赵泓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、影影绰绰的树影,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沉重。他感觉正一步步走向一个未知的深渊,而身边这个看似脆弱的人,却是他此刻唯一的盟友。
约莫一个多时辰后,马车在一片荒草齐腰的破败山门前停下。月光如水,冷冷地洒在“兰若寺”三个残缺不全的大字上,更添几分阴森鬼气。
断壁残垣在夜色中如同匍匐的巨兽骨骸,夜风吹过空荡的窗棂和屋顶破洞,发出呜咽般的怪响。赵泓亲自搀扶着臻多宝,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荒草丛生的庭院,走向记忆中的偏殿。护卫们手持火把,警惕地散布在四周,火光跳跃,映照出幢幢鬼影般的残破佛像。
偏殿比主殿更为残破,大半屋顶已经坍塌,清冷的月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,如同一道巨大的光柱,正好照亮了殿中央的地面。
那里,果然有一幅用彩色细砂绘制的巨大图案——曼荼罗坛城。虽然积满了厚厚的灰尘,有些地方被掉落的砖瓦砸得模糊不清,但它的主体结构依然清晰可辨。坛城中心是象征宇宙本源的神秘种子字,周围环绕着层层叠叠、精密繁复的佛菩萨形象、天宫楼阁、莲花月轮以及各种法器,色彩斑斓却又透着一股庄严神秘、不容亵渎的气息。
然而,站在这看似庄严的坛城前,赵泓和臻多宝心中却同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和心悸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,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。
“果然如此…”臻多宝声音发颤,他挣脱赵泓的搀扶,踉跄着走到坛城边缘,蹲下身,不顾地上的脏污,仔细审视着那些彩砂的纹路,“这曼荼罗…看似是佛教常见的净土坛城…描绘西方极乐世界…但你看这些笔画的走势…还有这些色彩的搭配…暗藏玄机…透着一股邪气…” 他的手指虚点着坛城外围一些不易察觉的、扭曲的、仿佛藤蔓又似诡异触须的纹样,声音充满了寒意:“这些…这些根本不是佛教的祥瑞纹饰…这是蛊纹!是炼制蛊毒时使用的诅咒符文!有人…有人将极其恶毒的诅咒之力,巧妙地融入了这庄严的曼荼罗之中!以无上佛法为表,行阴毒诡谲之实!”
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这石破天惊的断言,殿中忽然毫无征兆地刮起一阵阴冷的旋风,吹得火把明灭不定,灰尘四处飞扬。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——地面上那些原本静止的彩砂,竟然开始自行流动、移位、重组!
在两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,彩砂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搅动,又似拥有了自己的生命,迅速抹去了原本祥和、神圣的佛国景象,如同褪去伪装的画皮。彩砂疯狂地汇聚、拼凑,眨眼之间,竟形成了一幅全新的、充满了邪异、狰狞气息的图案——那是一只巨大无比的、形态丑恶的蛊虫形象!虫身由无数扭曲蠕动的诡异符文构成,散发着不祥的黑气,虫眼处,两点猩红如血,格外刺目,正死死地、怨毒地盯住了坛城边的赵泓和臻多宝!
恐怖而压抑的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偏殿,连手持火把的护卫们都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,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。
“呵呵呵…不愧是药王谷最后的传人,这份眼力和见识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一个阴恻恻的、带着几分戏谑和赞赏的声音,从殿角最深的阴影处缓缓传来。
两人猛地转头,心脏几乎跳出胸腔。只见一个披着宽大黑色斗篷、身形高瘦的身影,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一步步走出。他走到月光与火光的交界处,缓缓掀开了头上的兜帽,露出一张苍白而熟悉的脸庞——竟是皇城司的一位实权副指挥使,姓柳,曾是赵泓直属的上司之一!
“柳…柳大人?!”赵泓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,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。皇城司的高层,天子亲军的心腹,怎么会出现在这荒山野岭的鬼寺?又怎么会是这诡异曼荼罗和恐怖蛊毒的幕后黑手?
柳指挥使脸上挂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、充满恶意的诡异笑容,目光先在赵泓脸上停留片刻,带着一丝嘲弄,然后缓缓转向面色惨白的臻多宝,那目光变得如同毒蛇般阴冷:“臻公子,别来无恙?哦,不对,看你这副气若游丝、命不久矣的模样,离‘无恙’可差得太远了。”
臻多宝死死地盯着他,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激动而剧烈颤抖,眼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一种真相即将大白的恍然:“是你们…是你们皇城司…给我臻家上下…下的蛊?!”
柳指挥使慢条斯理地抚摸着腰间悬挂的一枚玉佩,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:“臻家医术,鬼神莫测,本可成为陛下肱骨,朝廷栋梁。可惜啊,尔等恃才傲物,不肯为朝廷效力也就罢了,竟还敢暗中襄助那些对陛下心怀怨望的前朝余孽、乱臣贼子。陛下仁厚,起初只想招安,奈何尔等冥顽不灵,敬酒不吃吃罚酒。那就只好…略施薄惩,以儆效尤了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臻多宝,如同看着一件失败的作品,“这‘药师蛊’,本是精心为你父亲准备的,想借此控制他,逼他交出药王谷秘传。没想到啊没想到,阴差阳错,大部分毒性竟都被你这小儿子阴差阳错地承继了去,还让你侥幸逃脱,苟活至今。”
说完,他又将目光转向脸色铁青的赵泓,笑容变得愈发意味深长,带着一种残忍的玩味:“世子爷,你也别摆出这副大吃一惊、深受背叛的模样。何必呢?当年奉命长期监视臻家动向,摸清其人员作息,为最终行动提供最佳时机的任务,不正是你,靖北王世子赵泓,亲手从本官这里接下的吗?虽然…”他拖长了语调,如同钝刀子割肉,“虽然你最后关头,不知是突发善心还是另有所图,竟然暗中给那个倒在血泊里、奄奄一息的小药师,塞了半颗能解百毒的‘清灵丹’,保了他一命…但这份‘功劳’,我们皇城司的卷宗里,可是给你记得清清楚楚呢。”
轰隆——!
如同九天惊雷直劈天灵盖,赵泓整个人僵立在原地,大脑一片空白,脸上瞬间血色尽褪,惨白得如同殿外月光下的石阶。他猛地转头,看向身边的臻多宝,嘴唇剧烈地颤抖着,想要解释,想要否认,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,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。
那段被他刻意尘封、深埋心底、不愿忆起的往事,如同决堤的洪水,汹涌地冲垮了记忆的闸门。数年前,他初入皇城司,急于立功证明自己,确实接下了监视一个被称为“药王谷余孽”的家族的任务。他潜伏在暗处,冷眼旁观着那个温馨而又与世隔绝的家族,他甚至记得那个总是跟在父亲身后、眼神灵动、对药材有着惊人天赋的少年…他更清晰地记得那个血腥的夜晚,皇城司的高手如同鬼魅般涌入臻家…他亲眼目睹了惨烈的抵抗、绝望的呼喊,以及那个少年在混乱中被蛊虫侵入、倒在血泊中痛苦挣扎的模样…在那一瞬间,或许是出于对年轻生命的怜悯,或许是对这血腥任务的一丝厌倦,他确实,鬼使神差地,趁乱将自己保命用的、仅剩的半颗清灵丹,飞快地塞进了那少年口中…
他从未想过,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少年,就是如今与他几经生死、性命交缠的臻多宝!更未曾料到,当年那一念之间的不忍,竟在今日,结下了如此错综复杂、恩怨交织、几乎无法厘清的果报!
臻多宝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,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。他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转过头,看向赵泓,那双总是含着笑意或狡黠的桃花眼里,此刻充满了天崩地裂般的震惊、难以置信、以及一种被最信任、最依赖之人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的、撕心裂肺的滔天痛苦和绝望。原来…原来他视作可以托付生死的同伴,这个与他有过最亲密接触、共享过最深刻痛楚的人,竟然是与导致他家破人亡的惨剧有着直接关联的皇城司鹰犬!甚至…可能也是那场屠杀的冷漠旁观者,乃至…间接的参与者?
“是…你?”臻多宝的声音破碎不堪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淋淋的心脏里硬挤出来,带着令人心寒的绝望,“当年…递药的人…是你?监视…我家的人…也是你?”
赵泓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,痛得无法呼吸。他张了张嘴,想要说“我当时并不知道会那样”,想说“我只是奉命监视”,想说“那半颗药是我唯一能做的”…但他看着臻多宝那双被背叛和痛苦彻底淹没的眼睛,所有解释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,显得那么苍白、虚伪、可笑。他确实参与了监视,他确实是皇城司的人,他确实…是这悲剧链条上的一环。这段过往,是他永远无法洗刷的原罪。
“我…”他刚艰难地吐出一个字,臻多宝却像是被烫到一般,猛地转回头,再也不肯看他一眼,仿佛多看他一眼,都会玷污了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。他所有的注意力,所有的恨意,所有的生命力,都集中到了面前那个真正的仇人——柳指挥使身上。
泪水,无法控制地、决堤般地从臻多宝通红的眼眶中涌出。大颗大颗的泪珠,滚过他苍白消瘦的脸颊,带着灼热的温度,滴落在他脚下那由彩砂重组而成的、狰狞邪恶的诅咒曼荼罗上。
接下来发生的奇诡一幕,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。
那饱含着无尽痛苦、背叛与绝望的泪水滴落在彩砂上,并没有被吸收或滑落,而是仿佛拥有了某种奇异的力量。泪珠落处,周围的彩砂像是活了过来,迅速将泪水包裹、吸收。紧接着,被泪珠浸润的那一小片区域,猩红色的彩砂如同被注入了生命,开始疯狂地汇聚、生长、蔓延!
眨眼之间,就在那巨大蛊虫诅咒图案的正中心,一朵娇艳欲滴、栩栩如生的血色莲花,竟凭空绽放开来!
这朵莲花红得刺目,红得妖异,花瓣舒展,形态完美,透着一股诡异而圣洁的美感,与周围狰狞丑恶的蛊虫图案形成了极其强烈、令人不安的对比。它既像是从绝望污秽中诞生的一线纯净生机,又像是无暇的圣洁被最深沉的怨毒和诅咒所侵蚀、玷污。
柳指挥使脸上的从容瞬间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疑和凝重:“情障之泪…至悲至痛之心头血…竟能引动曼荼罗本源之力,使其产生异变…药王谷的血脉,果然麻烦透顶!既然如此,就更留你们不得了!”
他话音未落,袖中已然滑出一支乌黑的短笛,闪电般放在唇边,运足内力,吹出一道尖锐、刺耳、直透灵魂的音调!
“呜——!”
笛声响起的同时,坛城中心那朵妖异的血色莲花微微一颤,而那蛊虫图案的两只血红眼睛,骤然爆发出炽烈的红光!赵泓和臻多宝顿时感到体内原本勉强平衡的蛊毒,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,瞬间被引爆,难以忍受的剧痛再次席卷全身!
终极的抉择,毫无缓冲地砸在了面前。曼荼罗崩,真相大白,往日的恩仇与今日的情障死死缠绕,在这月光、火光与诡异彩砂交织的破败佛殿之中,他们该如何面对彼此?又该如何面对这步步杀机的绝境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