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宸殿的威严,向来如深秋的寒潭,表面平静无波,底下却暗流汹涌,足以将任何不慎坠入的生命碾碎成齑粉。蟠龙金柱拔地而起,直抵藻井深处,那些盘踞其上的五爪金龙,在沉滞的空气里也显得目光呆滞、鳞甲黯淡。黼黻华章——那些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图案,此刻密密匝匝地织在殿内巨大的帷幕与御座后的屏风上,如同无声的符咒,沉沉压在每个立于丹墀之下的人心头。空气粘稠得化不开,吸入肺腑,带着陈年檀香、金漆,还有一种更深沉、更令人窒息的东西——那是权力本身无形无质、却重逾千钧的威压。
龙椅之上,年轻的皇帝赵桓端坐。他继承了其父徽宗赵佶近乎完美的容貌,却没能继承那份风流蕴藉背后的、哪怕一丝丝对帝国命运的掌控力。龙袍加身,明黄的底色上十二章纹耀目,可那张过分俊秀的脸上,只有一片驱散不开的阴翳。他眉峰紧锁,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,目光沉沉地扫视着殿中垂手肃立的群臣,仿佛在寻找一个能承接他此刻无名怒火与无边焦虑的出口。这份焦虑,如同跗骨之蛆,啃噬着他登基以来每一个清醒的瞬间。北方的烽火狼烟一日紧过一日,金人的铁蹄踏碎了河北,踏碎了河东,眼看就要叩响汴京的城门。而偌大的朝廷,竟似一个千疮百孔、四处漏风的破舟,任凭他如何焦躁地拍打船舷,也只能绝望地感觉到它正加速滑向深渊。
殿内一片死寂。唯有御座旁铜鹤香炉口中吐出的青烟,袅袅上升,又无声无息地消散在藻井的阴影里。这寂静如同一张巨大的、无形的网,笼罩着所有人,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。
就在这时,一个身影猛地从文官班列中扑了出来。动作之突兀,力道之猛,几乎带倒了旁边一位老臣的笏板。
“陛下!臣有本奏!天大的冤情,滔天的祸事啊!”
声音凄厉尖锐,如同钝刀刮过生铁,瞬间撕裂了殿中粘稠的死寂。所有人的目光,刷地一下,全聚焦在这个扑倒在御前丹墀上的人身上——御史中丞李邦彦。他素以“浪子宰相”闻名,风流自赏,词曲华美,此刻却全然换了副模样。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,几缕发丝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,绯红色的官袍前襟被他用力地按在冰冷坚硬的丹墀金砖上,肩膀剧烈地耸动,发出压抑的、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。
赵桓的眉头拧得更紧,眼中闪过一丝被惊扰的不耐与更深的阴郁。“李卿,何事如此惊惶?成何体统!起来回话!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,清晰地传到殿内每一个角落。
李邦彦像是得到了某种指令,猛地抬起头。那张平日里保养得宜、颇具风雅之气的脸上,此刻涕泪横流,纵横交错,五官因极度的悲愤和恐惧而扭曲变形。他的目光越过冰冷的金砖,死死地投向对面武官班列前排的一个身影,那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指控意味。
“陛下!臣……臣泣血陈奏!国之柱石,社稷倚重之肱骨大将,竟……竟是通敌叛国、引狼入室的巨奸大恶!”他抬起一只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臂,用尽全身力气,指向那个巍然挺立的身影——枢密副使,执掌京畿禁军精锐的将军,赵泓。
“轰!”
整个紫宸殿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巨石,瞬间炸开了锅!低沉的、难以置信的惊呼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涌起,又在触及御座那冰冷目光的瞬间被强行压了下去,化作一片更加压抑、更加令人窒息的嗡嗡议论。无数道目光,惊疑、审视、幸灾乐祸、恐惧……如同无数支冰冷的箭矢,刹那间全部射向那个风暴的中心——赵泓。
赵泓的身形,在骤然汇聚的万千目光与汹涌的暗流中,依旧如渊渟岳峙。他身披象征极高武勋的紫袍,腰悬金鱼袋,历经沙场风霜淬炼的面容如同刀劈斧削般刚毅。浓眉之下,一双眸子深不见底,此刻迎着李邦彦那怨毒的手指和满殿惊疑不定的目光,竟无半分波澜。他只是微微侧过头,目光沉静地掠过御座之上那位年轻帝王阴晴不定的脸,然后,重新落回匍匐在地、涕泪横流的李邦彦身上。
那眼神,平静得可怕。没有愤怒的驳斥,没有委屈的辩解,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冷静,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拙劣闹剧。这异乎寻常的平静,反而像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,让殿内原本就紧绷的气氛更加诡异。
“李中丞,”赵泓开口,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稳定,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石头,砸在寂静的殿宇中,压下了所有的嗡嗡议论,“所指何人?所奏何事?通敌叛国,此乃诛九族之罪,证据何在?岂能仅凭阁下一句悲愤之词,便定国之重臣死罪?”他微微一顿,目光如实质般刺向李邦彦,“若无如山铁证,中丞今日殿前失仪、污蔑重臣、动摇国本,又该当何罪?”
这一连串的反问,如同冰冷的钢鞭,抽打在李邦彦身上,也抽打在每一个心怀鬼胎的旁观者心头。皇帝赵桓的脸色更加阴沉,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龙椅冰冷的鎏金扶手,指节微微发白。他死死盯着赵泓,又扫了一眼状若疯癫的李邦彦,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:“证据!”
李邦彦像是被这两个字注入了强心剂,猛地一个激灵,连滚带爬地站起身,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涕泪。他深吸一口气,强行压下身体的颤抖,从宽大的袖袍中,珍而重之地取出三样东西。
第一件,是一封书信。信纸是北方常见的粗糙桑皮纸,边缘已有磨损。信上的字迹,铁画银钩,力透纸背,带着一种金戈铁马的凌厉之气,竟与赵泓平素批阅军务文牍的笔迹有七八分相似!李邦彦双手捧着,高高举起,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亢奋:“陛下请看!此乃金国东路元帅完颜宗望,亲笔写予赵泓的密信!信中不仅约定汴京城防薄弱处,更许诺城破之日,保他裂土封王!”他尖利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,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。
群臣又是一片哗然,目光再次聚焦在那封信上,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。许多人下意识地看向赵泓,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破绽。
赵泓的目光,在触及那信纸和字迹的刹那,瞳孔深处确实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,如同寒潭深处投入一颗小石子。但转瞬即逝。他没有立刻反驳,只是静静地看着。
李邦彦紧接着举起第二件“证物”——一张绘制在羊皮上的地图。线条精细,标注清晰,赫然是汴京内外城防布局,何处兵力空虚,何处粮草囤积,何处水道可通,巨细靡遗!几处关键布防点旁,还用朱砂画了小小的叉。“此乃赵泓亲笔所绘,泄露我大宋京畿命脉军机之图!此图,已由其心腹秘密送抵金营!陛下,此图一出,汴京于我大金铁骑,无异于门户洞开!”李邦彦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,带着一种末日审判般的绝望。
最后,他猛地转身,指向殿门方向。“陛下!更有铁证如山之人证在此!带上来!”
沉重的殿门被武士推开一条缝隙,一个身影被粗暴地推了进来,踉跄几步,扑倒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。那人一身低级军官的戎装,肩甲歪斜,头盔不知去向,露出苍白失血的脸和布满血丝、充满巨大恐惧的眼睛。他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,正是赵泓麾下负责传递部分机密军情的翊麾校尉,陈锋!
“罪……罪将陈锋……叩见陛下……”陈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头死死抵着地面,不敢抬起半分。
“陈锋!”李邦彦厉声喝道,如同惊堂木拍下,“当着陛下与满朝文武的面,将你所见所闻,赵泓如何勾结金人,如何命你传递密信军图,从实招来!若有半句虚言,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!”
陈锋的身体猛地一颤,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。他艰难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先是茫然地扫过那些高高在上的、模糊的面孔,最后,定格在赵泓那沉静如山、却带着无形重压的身影上。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,喉结上下滚动,仿佛吞咽着巨大的恐惧和痛苦。整个大殿死一般寂静,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,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,等待那决定命运的一锤。
“是……是赵将军……”陈锋的声音细若蚊蚋,带着崩溃的哭腔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血,“是赵将军……命末将……将密信与地图……送……送出城……交予……金人细作……”说完最后几个字,他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,头重重地磕在金砖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,肩膀剧烈起伏,无声地痛哭起来。
“陛下!陛下明鉴啊!”李邦彦再次扑倒在地,以头抢地,发出咚咚的闷响,“人证物证俱在,环环相扣,铁证如山!赵泓狼子野心,私通敌国,欲陷我大宋江山于万劫不复!其罪当诛九族!”
“当诛九族!”高俅身后几个党羽立刻跟着鼓噪起来,声音尖锐刺耳。
巨大的声浪在紫宸殿恢宏的穹顶下碰撞、回荡,如同无形的巨锤,狠狠砸向孤立在风暴中心的赵泓。群臣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,惊骇、猜疑、恐惧、幸灾乐祸……各种情绪交织成一张冰冷的大网,兜头罩下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,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。
龙椅之上,赵桓的脸色已从阴沉转为一种骇人的铁青。他死死盯着丹墀下伏地痛哭的李邦彦,又看向那封刺目的密信、那张标注着叉的城防图,最后,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匍匐在地、抖若筛糠的陈锋。他的胸膛剧烈起伏,握着龙椅扶手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“咯咯”声,手背上青筋暴起。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,混杂着被背叛的狂怒和被逼到悬崖边的恐惧,正从他眼中喷薄欲出。他猛地转向赵泓,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,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:
“赵泓!人证物证俱在,你……还有何话说?!”
这声质问,如同无形的巨浪,裹挟着帝王的暴怒与满殿的恶意,狠狠拍向赵泓。然而,风暴中心的将军,身形依旧挺拔如紫宸殿外那历经风霜的古柏。他迎着皇帝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,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慌乱,反而缓缓地、异常清晰地,摇了摇头。
“陛下,”他的声音依旧平稳,不高,却奇异地穿透了殿内所有嘈杂的低语和沉重的喘息,清晰地送到每个人耳中,“臣,无话可说——因为这一切,皆是精心构陷,漏洞百出,不值一驳!”
“狂妄!”李邦彦猛地抬起头,涕泪横流的脸上满是狰狞,“铁证如山,你还敢狡辩?!”
赵泓甚至没有看李邦彦一眼,他的目光始终沉静地落在御座之上,仿佛那个咆哮的小丑根本不存在。他向前踏出一步,这一步沉稳有力,靴底踏在金砖上,发出清晰的声响,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心神。他径直走向李邦彦身侧,在对方惊疑不定的目光中,伸出两根手指,极其小心地捻起那封摊在地上的“通敌密信”的一角,举高,让殿内光线尽可能清晰地照亮那上面的字迹。
“陛下请看,诸位同僚请看,”赵泓的声音如同沉静的湖面,不起波澜,却蕴含着洞察一切的力量,“此信笔迹,乍看之下,确与臣日常批阅军报之字有六七分酷肖。模仿者,显然下过苦功,得其形,甚至得其刚猛之势。然——”他话音陡然一沉,如同金石交击,“形似神非!”
他指着信纸开头那几个字:“‘完颜元帅钧鉴’,此‘钧’字起笔,对方刻意模仿臣习惯性的顿挫发力,以求刚猛。然,其顿挫之后,转笔处却显迟滞、犹豫,力道陡然泄去三分!此乃心虚手怯之态!再看此处——”他的手指精准地滑向信纸中部,“‘城西马军司’之‘司’字,最后一竖,臣运笔向来一气贯之,如枪似戟,直透纸背。而此信之上,此竖画末端,笔锋竟有微不可察的向上回勾!此乃画蛇添足之败笔,模仿者唯恐不像,反露怯懦马脚!”
赵泓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如刀,精准地剖析着每一个细微的破绽。随着他的指点,殿内那些饱读诗书、精于翰墨的文官,不少人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,竭力向那信纸望去。一些靠近前排的官员,脸色已然微变,眼中流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。赵泓所言,非虚!那笔锋之间的差异,虽极其细微,但经他如此点破,再细看之下,确实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别扭感,一种强装刚硬背后的虚弱。
李邦彦的脸色瞬间煞白,嘴唇哆嗦着:“强……强词夺理!笔迹之事,岂能尽信?些许差异,或是……或是将军故意为之,混淆视听!”
“哦?”赵泓终于侧过头,第一次正眼看向李邦彦,那目光如同深冬的寒星,冰冷而锐利,刺得李邦彦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。“李中丞既言‘故意’,那便是承认此信确非出自我手了?否则,何须‘故意’掩饰?”他轻飘飘的一句反问,噎得李邦彦张口结舌,面皮涨紫。
赵泓不再理会他,转向第二件证物——那张标注着朱红叉的城防图。他俯身拾起,动作依旧沉稳。
“陛下,再看此图。”他将羊皮地图展开,手指点向其中一处画了叉的营寨,“此处,虎翼右厢第三指挥驻地。此图标注,兵力空虚,仅余老弱三百。然,此乃十天前的旧图!”他猛地抬头,目光如电,扫过兵部几位堂官的脸,“十天前,因金军游骑逼近京畿外围哨探,枢密院已紧急下令,自捧日军左厢抽调精锐一千五百人,于五日前秘密移防进驻此处!此乃枢密院最高机密,兵部存档亦有记录!敢问李中丞,你手中这张‘最新’军图,何以对此重大变动,竟无丝毫标注?反而依旧标为‘空虚’?难道我枢密院的军令,你御史台比兵部更清楚?还是说,构陷者只拿到了过时的情报,便迫不及待地拿出来构陷忠良?!”
“轰!”
这一次的震动,比刚才更为剧烈!兵部尚书脸色骤变,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侍郎,两人眼中都充满了惊骇。枢密院调兵,兵部存档,这是确凿无疑的!这张图的时间,果然有问题!殿内压抑的议论声瞬间大了起来,不少官员看向李邦彦的眼神,已从惊疑变成了赤裸裸的怀疑和愤怒。时间线的矛盾,这是最致命的硬伤!
“不……不可能!定是你……你临时调兵,欲盖弥彰!”李邦彦彻底慌了,声音尖利刺耳,指着赵泓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。
赵泓的嘴角,终于勾起一丝极其冰冷的、近乎残酷的弧度。他不再看地图,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探照灯,猛地射向那个依旧匍匐在地、抖若筛糠的人证陈锋。
“陈校尉!”赵泓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,瞬间刺穿了陈锋的恐惧屏障。
陈锋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,猛地一颤,蜷缩得更紧,头死死埋在双臂之间,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。
“抬起头来!”赵泓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战场上号令千军的威严,不容抗拒!
陈锋如同提线木偶般,被这声音的力量强行牵引,极其缓慢地、极其艰难地抬起了那张惨无人色的脸。汗水、泪水、还有蹭在地上的灰尘,糊满了他的面颊,那双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、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恐惧和绝望。
“陈锋!”赵泓盯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顿,如同重锤敲击,“本将问你!你自称于上月廿五夜,奉本将密令,将‘通敌密信’与‘城防图’送出南薰门,交予金人细作。是也不是?!”
“是……是……”陈锋的声音细若游丝,带着崩溃的哭腔。
“好!”赵泓猛地踏前一步,巨大的压迫感让陈锋几乎瘫软在地。“上月廿五夜,南薰门守将张都头,当夜轮值记录清楚记载:子时三刻,天降暴雨,汴河暴涨!南薰门水门闸口因水流过急,发生卡死故障,自子时三刻至次日寅时,水门闸口完全无法开启!张都头当夜曾紧急上报工部河道司,此事工部亦有案可查!陈校尉,你告诉本将,也告诉陛下和满朝诸公!你是如何在大雨滂沱、水门闸口完全锁死的情况下,将东西送出南薰门的?!莫非你有飞天遁地之能?!还是说,你送信那夜,汴京未曾下雨,南薰门水闸未曾故障?!”
赵泓的质问,如同连珠炮,一声比一声高亢,一声比一声凌厉!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陈锋的心上!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陈锋彻底崩溃了。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,嘴唇哆嗦着,眼神涣散,如同被抽走了魂魄。巨大的恐惧和谎言被彻底戳穿的绝望,将他彻底吞噬。他张着嘴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怪响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,身体猛地一抽,竟双眼翻白,口吐白沫,直挺挺地晕厥过去,重重摔倒在冰冷的金砖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死寂!
绝对的死寂!
这一次,整个紫宸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。连刚才还在鼓噪的几名高俅党羽,也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,瞬间失声。所有人的目光,都死死盯着地上那个口吐白沫、不省人事的“人证”,又惊骇地望向那个如同战神般挺立、以无可辩驳的细节碾碎了所有构陷的将军。
李邦彦面如死灰,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,冷汗浸透了他绯红的官袍后背。他张着嘴,喉咙里发出“咯咯”的声响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。他下意识地、求救般地望向文官班列之首——那个一直沉默如山的太师蔡京,又望向武官班列中,端坐在绣墩上、垂着眼皮仿佛在养神的高俅。
铁证?如山?漏洞百出的笔迹,时间错乱的军图,一个在致命细节面前彻底崩溃、谎言被撕得粉碎的人证!这哪里是铁证如山,分明是漏洞百出、拙劣不堪的构陷!
一股冰冷的寒气,瞬间从所有尚有良知的大臣脚底升起,直冲头顶!他们看向李邦彦的眼神,已不再是怀疑,而是赤裸裸的鄙夷和愤怒!看向地上昏迷的陈锋,更是充满了怜悯和唾弃!这构陷,太狠毒!太无耻!
赵泓的目光,如同寒夜中的火炬,缓缓扫过丹墀之下噤若寒蝉的群臣。他看到兵部侍郎紧握的拳头在微微颤抖,看到户部尚书眼中压抑不住的愤怒,看到几个老臣脸上流露出的痛心疾首……然而,当他的目光掠过那些位置显赫的重臣时——
太师蔡京,依旧微阖着眼,仿佛殿内发生的一切与他毫无关系,那张保养得宜的老脸上,只有一片深不可测的平静。童贯,这位权倾一时的内侍省都知、手握重兵的媪相,眼观鼻,鼻观心,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、令人心底发寒的冷笑。而更多的官员,在接触到赵泓那锐利如刀的目光时,如同被烫到一般,迅速低下头去,死死盯着自己脚下的金砖,仿佛那上面刻着绝世文章。他们脸上的肌肉僵硬,眼神躲闪,身体微微绷紧,透露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明哲保身的冷漠。整个大殿,除了赵泓那沉稳有力的呼吸,竟只剩下无数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、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、无声的轰鸣!
一股冰冷的悲凉,如同毒蛇,悄然缠上了赵泓的心头。这就是他誓死效忠的朝廷?这就是他浴血奋战要保护的衮衮诸公?在如此昭然若揭的构陷面前,在忠良蒙冤的生死关头,竟无一人敢挺身而出,仗义执言?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!这沉默,比敌人的刀枪更锋利,比塞外的风雪更刺骨!
赵泓的目光最终落回御座之上。年轻的皇帝赵桓,脸上的铁青之色并未因赵泓的犀利辩驳而有丝毫缓解,反而更添了一层阴鸷的狂怒!那是一种精心布局被打断、帝王威严被挑战的暴怒!他死死盯着地上昏厥的陈锋,又猛地转向脸色惨白、摇摇欲坠的李邦彦,眼神中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,将眼前的一切焚烧殆尽!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、沉默的对峙达到顶点的刹那,一个慢悠悠的、带着几分油滑腔调的声音,突兀地响起,如同毒蛇吐信,打破了这濒临爆炸的寂静。
“陛下……”
一直端坐绣墩、垂着眼皮仿佛置身事外的太尉高俅,终于缓缓地、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,站起身来。他整了整身上那件象征极高恩宠的紫色蟒袍,向前踱了两步。那张保养得极好的圆脸上,堆着一种近乎谦卑、却又令人极不舒服的笑容。
“陛下息怒,龙体要紧。”高俅微微躬身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,“赵将军方才所言……嗯,辩才无碍,剖析入微,臣等亦是叹服。”他话锋一转,脸上那丝笑容陡然变得意味深长,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,轻飘飘地扫过赵泓,“然,陛下细思……”
高俅故意顿了顿,似乎要给皇帝,也给所有人一个消化他接下来话语的时间。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,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
“李中丞所呈证物,纵有微瑕,然……笔迹形似七分,军图亦为枢密院流出之机密,人证虽一时失言,但其指控本身……未必空穴来风。”高俅的声音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滑动,带着一种阴冷的黏腻感,“最关键者……”他微微抬高声音,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,狠狠扎向御座之上那个年轻帝王内心最深、最敏感、最不可触碰的恐惧,“赵将军,执掌京畿十万禁军精锐!其虎符在手,可调动汴京内外所有兵马!此等关乎社稷命脉之权柄,若……若真怀有异心……”
高俅没有再说下去。他恰到好处地停住了,留下一个巨大的、充满血腥暗示的空白。他微微低下头,嘴角那抹冷笑却更加清晰,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,舔过赵泓挺直的脊梁,又迅速垂落,仿佛刚才那番诛心之言并非出自他口。
“轰隆!”
高俅这轻飘飘的几句话,却如同九天惊雷,在年轻的皇帝赵桓脑中轰然炸响!那被赵泓犀利辩驳暂时压制下去的猜忌、恐惧、对兵权旁落的本能焦虑,如同被浇了滚油的烈火,瞬间以十倍、百倍的势头疯狂反扑、升腾、炸裂!
“兵权……十万禁军……虎符……异心……”
这些字眼,如同带着倒刺的毒钩,狠狠钩住了赵桓心底最深沉的恐惧。他登基以来,金兵压境的巨大压力,朝堂上派系倾轧的无力感,对武将根深蒂固的猜疑……所有积压的负面情绪,在这一刻被高俅精准地点燃、引爆!
赵桓猛地从龙椅上站起!动作之猛,带得沉重的龙椅都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!他俊秀的脸庞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彻底扭曲变形,双目赤红,如同择人而噬的困兽!他死死地瞪着丹墀下那个依旧挺立如松的将军,那个在他眼中瞬间化作了手握重兵、随时可能反噬的巨兽!
“赵——泓——!”赵桓的声音不再是嘶哑,而是彻底变了调,尖利、疯狂、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暴戾!他猛地抓起身前御案上那方象征着帝王威仪、温润沉重的青玉笏板,用尽全身的力气,朝着赵泓的方向,狠狠掷了下去!
“哐当——!!!”
一声震耳欲聋、如同山崩地裂般的巨响!
那方价值连城、象征着无上权威的青玉笏板,狠狠砸在坚硬冰冷的金砖之上!瞬间,玉屑四溅,碎片如同破碎的星辰,带着凄厉的呼啸飞射开来!一块锋利的碎片甚至擦着李邦彦的脸颊飞过,留下一道血痕,吓得他魂飞魄散,瘫软在地!
“狼子野心!其心叵测!欺君罔上!”赵桓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暴怒而撕裂,每一个字都喷溅着血腥味,“朕待你不薄!委以重任!你竟敢……你竟敢……通敌!叛国!欲亡我大宋江山!”
整个紫宸殿在这帝王的狂怒咆哮中瑟瑟发抖!群臣如同被狂风扫过的麦浪,齐刷刷地跪倒一片,头死死抵着地面,无人敢抬头直视那盛怒的龙颜。巨大的恐惧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!
“殿前武士何在?!”赵桓戟指赵泓,手臂因狂怒而剧烈颤抖,“给朕将这个逆贼拿下!褫夺其所有官职、爵位!扒了他的官袍!摘了他的冠冕!打入天牢!严刑拷问!给朕彻查!彻查兵部!彻查枢密院!彻查所有与其有勾连之人!朕要看看,这朝廷上下,还有多少魑魅魍魉!”
“喏!!!”
一声炸雷般的应诺,带着金属摩擦的冰冷杀意,从殿门两侧轰然响起!
殿门轰然洞开!早已蓄势待发、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,身披重甲,手持长戟、锁链,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汹涌而入!沉重的铁靴踏在金砖上,发出沉闷如雷、令人心胆俱裂的轰鸣!铠甲叶片撞击的哗啦声,如同死神的狞笑!他们目标明确,动作迅捷,带着一股冰冷刺骨的煞气,直扑风暴中心——赵泓!
赵泓依旧挺立着。在玉笏碎裂的巨响中,在帝王疯狂的咆哮中,在如狼似虎的武士扑来的瞬间,他的身体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。他的目光,如同凝固的寒冰,越过狂怒的帝王,越过那些狰狞扑来的武士,越过跪伏一地、瑟瑟发抖的群臣,最后,落在了御座之后,那丹墀之上。
丹墀,帝王御座前的台阶,通体由最上等的金砖砌成,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下,依旧流淌着一种沉甸甸的、冰冷的金色光泽。丹墀两侧,巨大的蟠龙金柱拔地而起,柱身上,两条五爪金龙盘旋而上,张牙舞爪,怒目圆睁,象征着皇权的至高无上与无上威严。
然而,就在这一刻,赵泓的目光,精准地捕捉到了那蟠龙金柱顶端,那高昂的龙首之上,本该镶嵌着宝石、炯炯有神、睥睨天下的龙睛。
那龙睛,不知何时,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、灰蒙蒙的尘埃。
那尘埃如此细微,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难以察觉。但它就那样顽固地附着在象征“真龙天子”洞察一切、明察秋毫的眼眸之上,让它失去了应有的神光,变得浑浊、黯淡,如同……一个瞎子的眼睛。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、凝滞。
武士沉重的脚步,铠甲叶片摩擦的刺耳声,帝王余怒未消的粗重喘息,群臣压抑的恐惧心跳……所有的声音都退得很远很远,模糊成一片无意义的背景噪音。
赵泓清晰地看到,冲在最前面的两名魁梧武士,脸上带着执行皇命的冷酷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,蒲扇般的大手,带着风声,恶狠狠地抓向自己双肩的紫袍!那紫袍,是功勋,是地位,是无数血战的证明!
“嗤啦——!!!”
一声极其刺耳、令人牙酸的裂帛声,如同布匹被最粗暴地撕开,骤然响起,尖锐地穿透了殿内所有的死寂!
那象征着大宋最高武勋的紫色官袍,在武士蛮横的撕扯下,如同最脆弱的纸张,从肩头应声而裂!坚韧的丝绸被硬生生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,露出里面素白色的衬里。金线织就的华丽纹章,随着布料的撕裂而扭曲、崩断,几缕断裂的金线无力地垂落下来,在昏暗的光线下,闪烁着微弱而讽刺的光芒。
紧接着,是头上的进贤冠!一只戴着铁护腕的手,毫不留情地狠狠拍下!“啪!”一声脆响,那顶镶嵌着美玉、象征着身份与荣耀的冠冕,被粗暴地打落在地!冠上的玉珠崩散开来,滴溜溜地滚向四面八方,在冰冷的金砖上跳跃、滚动,发出细碎而清脆的悲鸣。精心梳理的发髻瞬间散乱,几缕被汗水浸湿的黑发,狼狈地垂落在赵泓刚毅的额角。
就在这冠冕落地、发丝垂落的瞬间,赵泓的目光,再次不受控制地、死死地钉在了丹墀蟠龙那双蒙尘的龙睛之上!
那双蒙尘的、黯淡的、如同瞎了一般的龙睛!与御座上那双因狂怒和猜忌而赤红充血、却分明什么也看不清的帝王之眼,在赵泓的视线中,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!
一股冰冷彻骨、直透灵魂的寒意,如同极北之地的万载玄冰,瞬间从赵泓的脚底升起,沿着脊椎,直冲天灵盖!那寒意并非源于武士粗暴的撕扯和锁链加身的恐惧,而是源于一种更深沉、更绝望的顿悟!
“嗬……”
一声极轻、极短促、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、带着无尽悲凉与荒谬的叹息,在赵泓的喉咙里滚动了一下,最终消散在无声的空气中。
原来如此。
原来这满殿的金碧辉煌,这森严的等级威仪,这至高无上的皇权,最终庇护的,不过是一个端坐于九重之上、却早已心盲眼瞎的可怜虫!
原来这构陷的毒箭,这汹涌的恶意,这权力的倾轧,其根源,并非李邦彦的卑鄙,也非高俅的阴毒,而是源于那龙椅之上——那个被恐惧和猜忌彻底吞噬、早已背叛了江山社稷、背叛了黎民苍生、甚至背叛了帝王之责的……真正的叛国者!
“当啷啷——!”
冰冷、沉重、带着死亡气息的镣铐,终于狠狠地砸落下来!粗大的铁环精准地套上了赵泓的手腕脚踝,锁芯扣死的瞬间,发出金属咬合的、令人心悸的脆响!那刺骨的冰凉,瞬间透过皮肤,渗入骨髓!
赵泓没有挣扎。在那铁锁加身的刹那,他挺直的脊梁,仿佛被这冰冷的顿悟和更冰冷的现实,瞬间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。他微微晃了一下,如同风中残烛。但他终究没有倒下。他任由两名魁梧的武士粗暴地反剪他的双臂,用铁链死死锁住。那力道之大,几乎要将他肩胛骨捏碎。
他被强按着,不得不低下头颅。视线里,是散落一地的紫袍碎片,是滚落尘埃的进贤冠,是几颗沾了灰尘、黯然失色的玉珠……这些曾经象征着他一生功勋与荣耀的物件,此刻如同最卑贱的垃圾,零落在象征无上皇权的金砖之上,被武士沉重的铁靴无情地践踏而过。
他被蛮横地拖拽着,转过身,面朝着那扇通往无尽黑暗天牢的、洞开的沉重殿门。就在被拖离这象征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紫宸殿的前一瞬,赵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猛地、倔强地再次抬起了头!
他的目光,如同两道燃烧着不屈火焰的利箭,最后一次,射向那高高在上的御座!
龙椅之上,年轻的帝王赵桓,胸膛依旧因刚才的狂怒而剧烈起伏,脸色铁青。然而,在接触到赵泓那最后一眼时,他那双被猜忌和暴戾充斥的赤红眼睛里,竟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空洞和茫然。仿佛在那双洞穿一切、燃烧着悲愤与绝望的眼睛里,他第一次模糊地看到了某种令他本能恐惧的真相,某种足以将他吞噬的深渊。但那空洞和茫然转瞬即逝,如同错觉,迅速被更深的阴鸷和一种近乎虚张声势的暴戾所取代。他猛地别开了脸,不再看那被押走的“逆贼”,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他的眼睛。
赵泓的嘴角,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。那并非笑容,而是一个凝固的、充满无尽悲凉与嘲讽的弧度。
武士粗暴的推搡传来,铁链哗啦作响。他被踉跄地拖向殿外那无边无际的黑暗。
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,沉重的声响如同墓穴的封石,隔绝了紫宸殿内那令人作呕的金碧辉煌和帝王最后一丝空洞的注视。
冰冷沉重的镣铐如同毒蛇缠绕着赵泓的手腕脚踝,每一次铁环的摩擦都带来刺骨的寒意与钝痛。他被两名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粗暴地推搡着,踉跄地穿过一道又一道沉重的宫门。宫墙高耸,隔绝了天光,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,只余下武士铁靴踏在青石板上的单调回响,以及锁链拖拽时发出的、令人牙酸的“哗啦”声。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尘土味和一种阴冷的、终年不见阳光的潮气。
每过一道门,门轴转动时发出的刺耳“嘎吱”声,都像是地狱之门在身后缓缓关闭。光线越来越暗,通道越来越窄,两侧墙壁上昏暗摇曳的油灯火苗,将他被撕扯掉紫袍后仅剩素白衬里的身影,扭曲放大,如同鬼魅般投射在潮湿斑驳的石壁上。曾经响彻朝堂、号令千军的声音,此刻被封死在这通往深渊的狭道里。
不知走了多久,前方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、向下延伸的入口。一股浓烈的、混杂着血腥、霉烂、排泄物和绝望气息的恶臭,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,猛地扑面而来,呛得人几乎窒息。这就是天牢的入口——黑狱。门洞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器,深不见底,散发着吞噬一切的黑暗。
“进去!”一名武士狠狠地在赵泓背后推了一把,力道之大,让他本就带着沉重镣铐的身体彻底失去平衡,重重地扑倒在入口内冰冷滑腻的石阶上。手肘和膝盖传来钻心的疼痛,他闷哼一声,挣扎着想站起,却被紧随而来的武士一脚踩在后背上。
“老实点!还以为自己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呢?”另一个武士啐了一口,声音里满是鄙夷和一种执行“脏活”后的扭曲快意,“到了这里,是龙你得盘着,是虎你得卧着!”
赵泓咬紧牙关,将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强行咽下。他不再试图反抗,任由他们粗暴地拖拽着自己,沿着陡峭湿滑的石阶,一步步向下,沉入更深、更浓稠的黑暗之中。
黑狱内部,比入口处散发的恶臭更甚百倍。空气粘稠得如同泥沼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烂的颗粒感。两侧是密密麻麻的粗大木栅牢房,里面影影绰绰,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亮起,如同饿狼,无声地注视着新来的“猎物”。那些目光里,有麻木,有好奇,有绝望,更多的是一种赤裸裸的、不加掩饰的恶意。低低的呻吟、痛苦的呓语、压抑的哭泣声,如同背景的潮汐,永不停歇地在这座人间地狱里回荡。
赵泓被拖拽着,穿过长长的、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甬道。脚下踩到的,是滑腻的、不知是苔藓还是其他什么的污物。最终,他被粗暴地推进甬道尽头一间狭窄、潮湿的单人牢房。沉重的木栅门“哐当”一声在他身后关上,落锁的金属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刺耳。
牢房内一片漆黑,只有栅栏缝隙外甬道远处那盏昏暗油灯投来的一线微光。借着这微弱的光,赵泓勉强看清了牢内的景象:墙角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稻草,地上一个散发着恶臭的便桶。除此之外,空无一物。墙壁冰冷,布满滑腻的水珠和深色的霉斑。
他背靠着冰冷的石墙,缓缓滑坐在地。粗重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沉闷的响声。手肘和膝盖的擦伤火辣辣地疼,但更深的痛楚来自胸腔深处,那是信念崩塌、被君王亲手推入深渊的剧痛。
寂静,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他。紫宸殿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,如同烧红的烙铁,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放:李邦彦涕泪横流的表演,伪证被戳穿时的苍白,高俅那轻飘飘却致命的一句“兵权在握”,帝王瞬间爆发的狂怒,玉笏碎裂的巨响,武士撕扯官袍的裂帛声……最后,定格在丹墀蟠龙那双蒙尘的、黯淡无光的龙睛上!
“嗬……”一声压抑不住的、带着血腥味的浊气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。他猛地攥紧了拳头,铁链被绷得笔直,冰冷的金属深深勒进皮肉,却丝毫压不住那股从灵魂深处涌出的、焚心蚀骨的悲愤!
“龙椅上的……瞎子……”他几乎是无声地、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,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寒意,“真正的……叛国者……”
就在这时,牢房外甬道深处,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、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。那脚步声很轻,很稳,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,由远及近,最后停在了他的牢房栅栏之外。
赵泓猛地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暗夜中的孤狼,锐利地刺向栅栏外的黑暗!
黑暗中,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靠近栅栏。借着远处微弱的灯光,勉强能看清那是一个穿着肮脏狱卒服色、须发皆白的老者。他脸上沟壑纵横,布满了岁月的风霜和苦难的痕迹,一双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却闪烁着一种异样的、仿佛看透一切的微光。他手中提着一个破旧的木桶和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。
“新来的?”老狱卒的声音嘶哑干涩,如同破旧的风箱,“将军?”他浑浊的目光在赵泓散乱的黑发、撕裂的素衣和沉重的镣铐上扫过,尤其是在赵泓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、却难掩悲愤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。那目光里没有寻常狱卒的麻木或凶狠,反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,有怜悯,有叹息,甚至……有一丝极其隐晦的了然。
赵泓没有回答,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,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,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。在这种地方,任何靠近都意味着未知的危险。
老狱卒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戒备。他动作迟缓地放下木桶,用一只枯瘦的手拿起陶碗,从桶里舀了半碗浑浊不堪、散发着馊味的液体——那勉强可以称之为水。他将碗从栅栏下方狭窄的缝隙里小心地推了进来,浑浊的水在碗里晃荡着,倒映出远处油灯跳跃的微光,如同鬼火。
“喝口水吧,将军。”老狱卒的声音依旧嘶哑,却似乎放得更低了些,“这地方……黑得很,也冷得很。留着点力气,好熬下去。”他浑浊的目光再次落在赵泓脸上,那双看尽人间惨剧的眼睛里,此刻清晰地映照出赵泓此刻的狼狈与不屈。他顿了顿,用几乎只有气声的音量,低低地补充了一句,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,却带着千钧的重量:
“这黑狱……像只巨兽的肚子……多少忠骨……多少冤魂……都填不满……也……化不掉……”
说完这句如同谶语般的话,老狱卒不再停留。他缓缓直起佝偻的身体,提起木桶,步履蹒跚地转身,重新融入甬道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,脚步声渐渐远去,最终消失不见。
牢房里,再次只剩下赵泓一人。
他依旧靠在冰冷的石墙上,目光却死死地钉在栅栏外那片吞噬了老狱卒身影的黑暗之中。那半碗浑浊的馊水,静静地躺在地上,倒映着一点微弱的光。老狱卒最后那几句低语,尤其是那句“填不满、化不掉”,如同淬毒的冰锥,反复在他耳边回荡、穿刺!
一股更深沉、更冰冷、更令人窒息的寒意,如同这黑狱地底渗出的万年寒气,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,缠绕上他的四肢百骸。
这构陷……这冤狱……这黑狱的森森白骨……难道仅仅是为了扳倒他赵泓一人?
一个名字,一个他之前从未敢深想、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的名字,带着血腥的寒意,瞬间攫住了他全部的心神——
岳……飞?
老狱卒那浑浊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,那句关于“忠骨冤魂”的谶语……难道……难道这黑狱深处,那“填不满、化不掉”的,远不止他赵泓一人?!
一个更加庞大、更加黑暗、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轮廓,在这绝对黑暗的牢房之中,在那句低语的萦绕下,在赵泓被悲愤和绝望烧灼得异常敏锐的感知里,缓缓地、狰狞地浮现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