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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宝阁如同镶嵌在闹市心脏上的一颗璀璨明珠,朱漆雕栏在正午骄阳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。三层飞檐高挑,悬垂的铜铃在微风中叮咚作响,声音清脆,却轻易淹没在市井的喧嚣里。阁楼前开阔的砖石广场上,人流织就一幅永不褪色的锦绣画卷。叫卖声此起彼伏,带着各地的口音,汇聚成一片嗡嗡的、充满生机的海洋。胭脂水粉的甜腻、刚出炉胡饼的焦香、汗水的咸腥、牲口留下的淡淡膻味……种种气息被初夏的暖风搅动、揉合,蒸腾出一种独属于这座都城的、令人晕眩的浓烈味道。

一辆装饰华贵的香车艰难地穿过人群,车夫吆喝着,车帘偶尔被一只染着蔻丹的纤纤玉手掀起一角,露出里面妇人好奇而矜持的目光。几个头戴方巾的读书人摇着折扇,在“李家正店”的招幡下争论着诗词韵律,声音高亢。货郎挑着担子,担头挂满了五彩的泥偶、叮当作响的拨浪鼓,引得孩童们追逐嬉闹。不远处,一个江湖艺人正赤膊耍着钢叉,寒光闪闪的叉尖在人群中划出危险的弧线,引得阵阵惊呼与喝彩。更远处,大相国寺的琉璃瓦顶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金光,悠扬的钟声穿透市声,带来一丝超然的宁静。

多宝阁临街的轩窗大开,臻多宝倚在窗边。他今日穿了件半旧的湖蓝色直裰,手里捻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环,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楼下涌动的人潮,眼神深处却凝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。他是这多宝阁的魂,也是这繁华表象下暗流的一部分。

突然,一种极其细微的震动感沿着脚下的楼板传来,像闷雷滚过地底深处。

臻多宝捻动玉环的手指猛地一顿。他脸上那份属于精明商人的闲适瞬间冻结、剥落,露出底下冰冷的警觉。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起来,穿透楼下鼎沸的喧嚣,投向长街的尽头。

来了。

不是闷雷,是马蹄!沉重、密集、带着钢铁践踏大地的无情韵律,正由远及近,如同奔涌的铁流,碾碎了所有市声!

“轰——隆隆隆!”

长街尽头,烟尘陡然腾起!那烟尘并非寻常车马所卷,而是裹挟着浓重的铁腥气和杀伐之意。一面猩红的大旗率先刺破烟尘,旗上狰狞的狴犴图腾在日光下宛如活物。紧随其后,是汹涌而来的钢铁洪流!

禁军!

铁甲在烈日下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寒光,连成一片,仿佛移动的金属城墙。高头大马披着厚重的护甲,碗口大的铁蹄重重地叩击在青石板路上,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,震得两侧店铺的窗棂都在簌簌抖动。骑士们面甲低垂,只露出毫无感情的眼洞,手中丈余长的钩镰枪斜指苍穹,锋刃上流转着死亡的冷芒。沉重的马蹄声、甲叶碰撞的哗啦声、战马粗重的鼻息声,汇成一股毁灭性的声浪,瞬间将所有的市井喧嚣彻底碾碎!

“军爷!军爷行行好……”一个挑着新鲜菜蔬的老汉躲闪不及,箩筐被疾驰而过的铁蹄踏得粉碎,青菜萝卜滚落一地,被无数铁蹄践踏成泥。惊呼声、哭喊声、桌椅翻倒的碎裂声骤然炸响。人群像被投入滚水的蚁群,惊恐地尖叫着四散奔逃,方才还井然有序的锦绣画卷,瞬间被撕扯得支离破碎。

禁军铁骑没有丝毫停顿,冷酷地撞开一切阻挡,直扑多宝阁!沉重的马蹄踏过摊贩的货物,踏过散落的杂物,也踏过不及躲避的活人躯体,骨骼碎裂的闷响被淹没在铁蹄的轰鸣里。血花在青石板上溅开,迅速被后续的铁蹄踏成污浊的暗红印记。

“围!”为首一名盔缨高耸的将领勒马立定,声音如同金铁摩擦,响彻长街。他手中长刀一挥,刀尖直指多宝阁朱漆大门。

“喏!”身后铁骑齐声暴喝,声浪如雷。精钢打制的钩镰枪瞬间交错平放,枪刃森然,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寒光栅栏,将多宝阁正门及两侧街道死死封锁。后排骑兵动作整齐划一,摘下鞍旁悬挂的臂张神臂弩,冰冷的弩箭在弦上蓄满了毁灭的力量,对准了阁楼每一扇可能开启的门窗。整个动作迅捷、冷酷、高效,显示出帝国精锐令人胆寒的军事素养。

封锁刚刚完成,另一股更加诡异阴森的力量,便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汁,无声地弥漫开来。

四道身影,如同鬼魅般从铁骑阵型的间隙中飘然而出。他们皆着玄色劲装,脸上覆着毫无表情的青铜鬼面,面具眼孔处透出的目光,冰冷得不似活人。

魑!魅!魍!魉!

影阁四煞!

“魑”身形飘忽,脚尖在奔逃人群的肩头、散落的车辕上轻点,如同滑不留手的黑烟,几个起落便已逼近多宝阁大门,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扭曲的残影。“魅”紧随其后,双臂微抬,宽大的袖口中寒星点点,那是淬了剧毒、泛着幽蓝光泽的细密毒镖。“魍”体型最为魁梧,每一步踏下,脚下的青石板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他手中提着一柄粗如儿臂的熟铜短棍,棍头布满狰狞的狼牙倒刺,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蛮横气息。“魉”则落在最后,步伐看似最慢,但每一步都踩在某种奇异的韵律上,青铜面具下的双眼幽光闪烁,一股无形的、令人心神恍惚的波动以他为中心悄然扩散。

“影阁办事!挡者——死!” “魍”的咆哮如同平地炸雷,带着血腥的蛮力冲击波,震得附近几扇窗棂上的灰尘簌簌落下。他手中那根布满狼牙倒刺的熟铜短棍,带着令人窒息的恶风,轰然砸向多宝阁紧闭的朱漆大门!

“轰隆!”

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!门栓断裂的脆响清晰可闻。那两扇厚重、象征着财富与地位的朱漆大门,如同被攻城锤正面轰中,向内猛地爆裂开来!无数碎裂的木块、铜钉、漆皮如同暴雨般激射进阁内!

门破!

杀机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灌满了多宝阁一层那富丽堂皇的空间。

“魑”的身影第一个消失在门洞的阴影里,快得只剩下一道扭曲的黑线。“魅”宽大的袖口同时扬起,数十点幽蓝的寒星发出刺耳的破空尖啸,毒蛇般射向阁内各处角落、梁柱之后!致命的蓝光瞬间点缀了这片充斥着古董珍宝的空间。

“璇玑卫!御!”一个清冷而决绝的女声穿透了木屑纷飞和毒镖的尖啸,从多宝阁深处响起。

回应这声命令的,是令人牙酸的机括绞动声!

“咔!咔!咔!咔!”

阁内原本摆放着名贵瓷器、字画的地板,突然如同巨兽张开的利口,毫无征兆地向下塌陷!翻板!面积之大,几乎覆盖了大半个一层入口区域!

“啊——!”

“魅”打出的毒镖大部分落空,钉在墙壁和梁柱上,发出噗噗的闷响。冲在最前的几个影阁精锐和紧随“魑”而入的禁军甲士,根本来不及反应,惨叫着坠入陷阱!

陷阱底部,并非平地。密密麻麻、削尖的竹签斜向上插满了坑底,每一根都闪烁着墨绿色的幽光——剧毒淬炼!坠落的躯体砸在竹签阵上,瞬间被洞穿!凄厉到非人的惨嚎骤然爆发,又被硬生生掐断!锋利的竹签穿透皮甲、肌肉、骨骼,从后背甚至头顶刺出,带出大蓬混合着内脏碎块的血浆。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上翻板边缘,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毒物特有的甜腥,瞬间在阁内弥漫开来。

就在翻板塌陷的瞬间,阁内四周的墙壁发出密集的“咻咻”声!隐藏在博古架后、字画夹层中的连环弩机被触发!强劲的弩箭如同飞蝗般攒射而出,覆盖了陷阱上方和入口区域!

一个刚刚在陷阱边缘勉强稳住身形的影阁高手,还未来得及庆幸,一支弩箭已穿透他的太阳穴,箭头裹挟着红白血浆从另一侧太阳穴穿出!他身体猛地一僵,直挺挺地栽入下方的毒签地狱。另一名禁军甲士反应稍快,举起臂盾格挡,“咄咄咄”几声闷响,弩箭钉在铁盾上,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手臂发麻,脚下不稳,眼看就要滑落陷阱。他身旁的同伴情急之下伸手去拉,一支刁钻的弩箭却从侧面射来,“噗”地一声,穿透了同伴毫无防护的咽喉!滚烫的鲜血喷了甲士一脸,他手上一滑,两人惨叫着一起滚落毒签坑中,瞬间被扎成了血葫芦。

“魑”的身影在翻板塌陷的刹那,已诡异地在空中连续几个不可思议的转折,如同鬼影般贴上了高高的承重梁柱,险险避开了陷阱和第一波弩箭。但紧随其后的“魍”就没那么幸运了。他体型庞大,冲势太猛,一只脚已踏上了陷阱边缘松动的翻板!

“喝!” “魍”暴吼一声,如同受伤的巨熊。千钧一发之际,他手中的熟铜短棍猛地向下杵去!棍头狠狠砸在坑底边缘一块坚硬的石基上。

“轰!”碎石飞溅!

借着这反震之力,“魍”庞大的身躯竟然硬生生拔起,向后一个翻滚,重重落回陷阱外的安全区域,砸得地面又是一震。他青铜面具下的双眼瞬间充血,暴戾之气冲天而起!

“狗杂种!给老子滚出来!” “魍”的咆哮如同受伤的凶兽,他铜棍横扫,将旁边一个沉重的紫檀木多宝架砸得粉碎,里面的玉器、瓷器稀里哗啦碎了一地。

就在他咆哮的同时,阁内原本用来熏香的青铜兽首香炉口,突然喷出数股浓稠的、色彩诡异的烟雾!烟雾带着刺鼻的腥甜,迅速扩散——毒烟瘴气!

一个冲入阁内、正挥刀劈砍的禁军士兵首当其冲,吸入一口毒烟,动作瞬间僵硬,双眼暴突,脸上浮现出诡异的青紫色血管纹路。他丢下刀,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,发出“嗬嗬”的窒息声,几息之间便栽倒在地,身体剧烈抽搐,口鼻溢出黑血,眼见不活了。烟雾弥漫,视线受阻,惊惶的喊叫和咳嗽声在影阁和禁军队伍中蔓延。

“屏息!掩住口鼻!给我冲!杀光他们!” 门外传来禁军将领愤怒的嘶吼。

短暂的混乱,换来的是更凶残的反扑!影阁高手和禁军甲士被同伴的死亡彻底激发了凶性,他们用湿布掩住口鼻,或者干脆屏住呼吸,双眼赤红,如同疯狂的野兽,挥舞着兵刃,踩着同袍的鲜血和尸体,踏过陷阱边缘,向阁内更深处的黑暗猛扑进去!

“杀——!”

刀光剑影,终于在多宝阁的珍宝丛中彻底绽放!

金铁交鸣的锐响、利刃割开血肉的闷响、垂死者的惨嚎、愤怒的咆哮,瞬间取代了机括声,成为这片死亡空间的主旋律。

“璇玑卫!死战不退!” 清冷的女声再次响起,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。

璇玑夫人!

她身影如电,从二楼的雕花栏杆后飘然而落,一身素白劲装,在这修罗场中刺眼夺目。她手中并非江湖常见的刀剑,而是一对精钢打制、形如弯月、边缘锋锐无比的奇门兵刃——分水峨眉刺!

“嗤啦!”

一名刚刚砍翻了一名璇玑卫、脸上溅满鲜血的影阁刀客,正待寻找下一个目标,眼前白影一闪,咽喉处便是一凉。璇玑夫人如穿花蝴蝶般掠过,手中峨眉刺的尖端,已带出一溜细密的血珠。那刀客动作僵住,捂着喷血的喉咙,嗬嗬作响地倒下。

“夫人小心!” 旁边一名持朴刀的璇玑卫大汉嘶声提醒,同时奋力格开侧面劈来的一把沉重鬼头刀。那鬼头刀的主人,正是“魍”!他铜棍被陷阱所阻,竟不知从哪里夺了一把刀,势大力沉地劈砍。

璇玑夫人看也不看,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柔韧角度向后折去,险险避开“魍”横扫过来的刀锋,同时左手中的峨眉刺反手向上撩出,精准地刺向“魍”毫无防护的腋下!

“魍”怒吼一声,庞大身躯异常灵活地向后一缩,刀势回撤格挡。“叮!”一声脆响,峨眉刺点在厚重的鬼头刀刀背上,火星四溅。巨大的力量震得璇玑夫人手臂发麻,气血翻涌。她借力飘退,足尖在一尊青铜鼎耳上一点,再次隐入混战的人群。

战场彻底陷入血腥的绞杀。

朴刀厚重的刀锋砍在禁军铁甲上,发出刺耳的刮擦声,火星迸射,虽一时难以破甲,但巨大的冲击力足以震碎骨骼内脏。钩镰枪阴险的倒钩则专攻下盘,一个璇玑卫少年被钩中脚踝,惨叫着被拖倒,瞬间被几把长枪捅穿,钉死在地板上。

“魅”的身影在混乱的梁柱间穿梭,如同附骨之疽。他不再轻易释放毒镖,而是利用鬼魅的身法,专挑激战正酣的璇玑卫背后下手。手中两把淬毒的匕首,如同毒蛇的信子,每一次探出,都带起一蓬血雨。一个正与禁军枪兵缠斗的璇玑卫高手,肋下突然多了一个不起眼的血洞,动作瞬间僵硬,脸色迅速转为青黑。对面的禁军枪兵抓住机会,一枪捅穿了他的胸膛!

“魑”则如同真正的幽魂,他的目标明确——璇玑夫人!那柄淬毒的软剑在他手中如同活物,神出鬼没,角度刁钻至极,专刺璇玑夫人的咽喉、心口、关节要害。每一次攻击,都无声无息,却又致命无比。璇玑夫人将一对峨眉刺舞得泼水不进,叮叮当当的格挡声密如骤雨。分水刺的锋利月刃几次险险划过“魑”的玄衣,带起几缕布丝,却始终无法真正伤及对方本体。

“魉”站在相对安全的入口阴影处,青铜面具下的双眼幽光闪烁,无形的精神波动如同水波般扩散开来。几个正欲围攻“魍”的璇玑卫精锐,动作忽然一滞,眼神变得迷茫空洞,仿佛陷入了无法醒来的噩梦。其中一人甚至茫然地调转刀锋,砍向了自己的同伴!“魍”狞笑一声,趁机上前,沉重的鬼头刀带着恐怖的风压横扫而过!

“噗嗤!”“咔嚓!”

残肢断臂混合着内脏碎片飞上半空!温热的鲜血如同暴雨般泼洒在周围的古董架、精美的地毯和墙上价值连城的名画上,留下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猩红污迹。一个璇玑卫的上半身被蛮力撕开,断裂的脊椎和蠕动的肠子暴露在空气中,他脸上甚至还残留着被幻术迷惑时的茫然。另一个被腰斩的卫兵一时未死,上半身在地上徒劳地爬行,发出嗬嗬的惨嚎,拖出一道长长的、黏稠的血痕。

璇玑夫人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,心口如同被重锤击中,眼前一黑,一股腥甜涌上喉头。她强行压下,分水刺格开“魑”又一次阴毒的刺喉,厉声喝道:“清心!凝神!是幻术!”

她的声音如同寒泉,刺破混乱,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,让几个被幻术影响的璇玑卫猛地一震,眼神恢复清明,险险避开致命的攻击,但阵型已乱,伤亡在持续扩大。

“放火!” 阁外禁军将领的咆哮再次响起,带着被陷阱毒烟折损人马的暴怒,“烧!给老子烧光这鬼地方!看他们往哪里躲!”

“呼——啪!”

数个黑乎乎的陶罐被力大的禁军士兵奋力掷入多宝阁内,砸在翻板陷阱边缘、砸在木质楼梯上、砸在堆满绸缎的角落!

“轰!”

火油四溅!几乎是同时,几支点燃的火箭呼啸着射入!

火焰,如同贪婪的恶魔,瞬间被唤醒!

橘红色的火舌猛地从破碎的陶罐处窜起,舔舐上泼洒的火油,发出“滋滋”的恐怖声响。火焰迅速蔓延,攀上紫檀木的楼梯扶手,吞噬那些散落的绸缎、纸张、画卷。浓黑的烟柱滚滚升腾,带着刺鼻的焦糊味和焚烧人肉的恶臭,迅速遮蔽了上方的雕梁画栋。

烈焰升腾的噼啪声、木材爆裂的炸响、垂死者的哀嚎、兵刃的碰撞……交织成地狱的乐章。温度急剧升高,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,将搏杀中一张张狰狞或痛苦的面孔映照得如同厉鬼。名贵的金丝楠木梁柱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,表面精美的漆皮卷曲、剥落、化作飞舞的黑蝶。一幅前朝名家的山水在火焰中迅速焦黑、卷曲,画中那点染的青山绿水、渔舟唱晚,在火舌的舔舐下化为飞灰。一件宋代官窑的雨过天青瓷瓶,在热浪的冲击下发出清脆的哀鸣,瓶身瞬间爬满蛛网般的裂痕,随即炸裂开来,化为无数晶莹却致命的碎片,飞溅入混战的人群,引来几声新的惨叫。

毁灭,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、残酷的壮丽,降临了。

臻多宝的身影,如同磐石,矗立在多宝阁最深处、最隐秘的核心密室之中。

厚重的精钢大门隔绝了外面绝大部分的杀戮与混乱,但那沉闷的撞击声、濒死的惨嚎、火焰吞噬一切的噼啪爆响,依旧如同跗骨之蛆,顽强地穿透进来,敲打着他的耳膜,更敲打着他的心脏。空气中,隐隐弥漫着烟火的焦糊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。

密室不大,四壁皆是厚重的青石,打磨得光滑如镜。中央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桌案,便是他此刻唯一的战场。桌案上铺满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精密工具:细如牛毛的刻针、弧度各异的锉刀、镶嵌着放大水晶片的精巧夹具、盛着不同颜色粘稠液体的玉碟……还有无数细小的、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齿轮、簧片、卡榫构件,散乱而又有序地铺陈着。

他所有的精神,所有的意志,都凝聚在双手之间。

在他手中,是一个鸡蛋大小、通体莹润的乳白色象牙球。这并非普通的象牙球,而是“七窍玲珑心”——一种失传已久的、以整块象牙镂雕嵌套而成的奇巧机关器。球体表面布满了细密繁复、充满古意的云雷纹,看似浑然一体,实则内藏玄机。此刻,球体已被臻多宝用特殊手法分解开,露出了其核心——一个仅比鸽卵略大的微型空间。

他的手指稳定得可怕。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柄比柳叶还薄、还窄的银质小刀,刀尖细如毫芒。左手则持着一根尾部镶嵌着极小磁石的探针。他的动作快到了极致,又精准到了极致。小刀在象牙内壁极细微的卡槽边缘轻轻刮削,每一次刮削,都只带下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粉末。探针则引导着磁石,极其小心地将一枚薄如蝉翼、卷成细管状的桑皮纸条——那上面密布着足以颠覆朝堂的蝇头小楷——送入那鸽卵大小的核心空间中。

汗水顺着他紧绷的太阳穴滑下,滴落在桌案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。他的呼吸悠长而深,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将密室中稀薄的空气榨干,每一次呼气都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。外面每一声巨大的撞击,每一声凄厉的濒死呼喊,都像鞭子抽在他的神经上。他知道那是谁在战斗,谁在用生命为他争取这最后的、致命的时间。

尤其是那一声熟悉的、带着压抑痛楚的闷哼透过门缝传来时,臻多宝捏着银刀的手指,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。但他立刻稳住了。心,在胸腔里狂跳,撞击着肋骨,几乎要破膛而出。目眦欲裂的剧痛,仿佛眼眶要生生瞪裂。一股腥甜的血气涌上喉头,被他死死咽下。

不能乱!绝不能!

这是最后的铁证!是璇玑卫无数暗桩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,是夫人此刻在火海中浴血奋战的唯一意义!是“玉碎”之后,唯一的希望火种!

他的动作更快了,近乎疯狂。小刀刮削的沙沙声连成一片,探针引导磁石的微光在指尖跳跃。时间,在汗水与指尖的微光中飞速流逝。每一个微小的齿轮、簧片都必须在精确的位置复位,任何一丝偏差,都会导致这“七窍玲珑心”彻底锁死,前功尽弃。

“咚!!!”

一声远超之前的、如同山崩般的巨响猛地砸在精钢大门上!整个密室都剧烈地震动了一下!顶壁簌簌落下灰尘。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!

“轰!!!”

又是一下!精钢铸造的门板上,一个清晰的、凸起的巨大拳印赫然显现!

“魉”的巨力!他们攻到核心了!

臻多宝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!他猛地将最后一片薄如指甲的象牙盖片压入卡槽,右手小刀闪电般在盖片边缘一处几乎看不见的凸起上轻轻一敲!

“嗒!”

一声极其轻微、却又无比清晰的机括咬合声响起。

成了!

就在这完成的一刹那——

“轰——!!!”

第三记恐怖的轰击降临!精钢大门再也无法承受这非人的巨力,整扇门如同被攻城锤砸中,扭曲变形,门栓彻底断裂,带着刺耳的金属撕裂声,向内轰然倒塌!烟尘弥漫!

烟尘稍散,露出了门外地狱般的景象。

火!到处都是火!走廊已化作火廊,木质结构熊熊燃烧,发出噼啪的爆响。浓烟如同实质的黑色巨蟒,翻滚升腾。残肢断臂和焦黑的尸体散落在滚烫的地面上。仅存的几名璇玑卫战士浑身浴血,背靠着火焰,组成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人墙,死死挡在密室门口,他们的眼神疲惫却燃烧着最后的疯狂,手中的兵刃早已卷刃,兀自对着外面潮水般涌来的敌人。

而在那倒塌的精钢大门之外,一个如同地狱魔神般的庞大身影,堵住了整个门洞!

“魉”!他青铜面具上沾满了鲜血和烟灰,赤红的双眼如同燃烧的炭火,死死锁定了密室内的臻多宝。他手中那根布满狼牙倒刺的熟铜短棍,正滴落着粘稠的鲜血和脑浆。在他魁梧如山的身躯之后,“魑”、“魅”如同索命的鬼影,目光阴冷地越过“魉”的肩头,盯住了臻多宝和他手中那颗莹白的象牙球。

“拿来!” “魉”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铁在摩擦,带着无匹的暴戾和不容置疑的毁灭气息。他巨大的身躯向前一倾,沉重的脚步踏在密室门口滚烫的石板上,仿佛整个房间都在他的阴影下颤抖。
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一道素白的身影,如同扑火的飞蛾,从侧面燃烧的火焰中骤然冲出!

是璇玑夫人!

她此刻的模样,凄绝如血莲。一身素白劲装早已被鲜血浸透,左肩处更是触目惊心!半边肩胛骨的位置,衣衫连同皮肉骨骼,赫然凹陷下去一个恐怖的碗口大坑!边缘的骨头茬子刺破血肉,白森森地暴露在空气中!鲜血如同泉涌,顺着她破碎的手臂汩汩流下,在她脚下迅速汇成一滩刺目的猩红。她的脸色苍白如纸,唇边挂着未干的血迹,清冷的眸子因剧痛而涣散,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决绝光芒。她的右手,依然死死握着那柄染血的峨眉刺!

“走——!” 她发出嘶哑的、用尽生命最后力气的呐喊。身体带着一股惨烈的、一往无前的势头,合身撞向堵在门口的“魉”!她手中的峨眉刺,放弃了所有防御和技巧,化作一道凝聚了全部生命、全部意志、全部不甘与守护的寒光,直刺“魉”那唯一可能被破开的要害——咽喉!

这完全是自杀式的攻击!只为给臻多宝争取一线生机!

“夫人!!!” 臻多宝的嘶吼撕心裂肺,如同孤狼濒死的哀鸣。他眼睁睁看着那抹染血的白影,决绝地扑向那堵不可撼动的黑色山岳!心,在这一刻被彻底撕裂!眼前瞬间被一片血雾笼罩!

“找死!” “魉”的咆哮充满了被蝼蚁挑衅的暴怒。他甚至懒得去看璇玑夫人那拼尽全力的一刺,巨大的熟铜短棍带着碾碎一切的风压,如同倒塌的山峰,朝着璇玑夫人纤细的身躯横砸过去!这一棍的力量,足以将一头奔牛砸成肉泥!

时间,在臻多宝眼中被无限拉长、凝固。

他看到璇玑夫人破碎染血的白衣,在炽烈的火光映照下,如同绽放后即将凋零的雪莲。那刺出的峨眉刺,寒光微弱却倔强不屈。他看到那根布满狼牙倒刺、沾满脑浆的熟铜巨棍,带着毁灭一切的阴影,无情地横扫而至,即将吞噬那抹白色。

他看到夫人苍白的脸上,嘴角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。那不是痛苦,不是恐惧,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、将一切托付的……决然。

“走啊——!” 那无声的呐喊,仿佛直接在他灵魂深处炸响!

轰!

巨棍砸落!

没有骨骼碎裂的巨响,只有一声沉闷到令人窒息的、血肉被瞬间压爆的“噗嗤”声!

璇玑夫人的身体,如同断了线的风筝,又像被狂风撕裂的纸鸢,猛地向后抛飞!大量的鲜血混合着破碎的内脏,在她飞出的轨迹上喷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!她撞在密室内侧燃烧的墙壁上,发出一声闷响,身体软软地滑落,在那片被鲜血染红的墙壁下,蜷缩成一团刺目的红白。火焰贪婪地舔舐上来,迅速吞噬了她的衣角,包裹住她残破的身躯。那抹白色,在跃动的金红火焰中,迅速变得焦黑、蜷缩。

她最后的目光,似乎穿透了火焰与烟尘,遥遥投向臻多宝的方向。那目光中没有痛苦,只有无尽的托付,以及……一丝终于可以休息的安然。

“夫……人……” 臻多宝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嗬嗬声,牙齿深深嵌入下唇,鲜血顺着嘴角蜿蜒流下。巨大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,瞬间将他淹没,几乎要摧毁他所有的意志。他握着象牙球的手,指节因为用力而彻底失去了血色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带来尖锐的刺痛,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。

不能辜负!不能!

玉碎!必须玉碎!

“杀了那老狗!抢下他手里的东西!” “魉”的咆哮如同惊雷,他巨大的身躯挤开扭曲的门框,就要踏入密室!“魑”和“魅”如同两道索命的黑色闪电,一左一右,越过“魉”的身侧,直扑臻多宝!毒镖的幽蓝寒芒和软剑的阴毒轨迹,瞬间封死了臻多宝所有闪避的空间!

臻多宝眼中最后一丝悲恸被冰封,取而代之的是深渊般的死寂。他猛地抬头,布满血丝的双眼中,是焚尽一切的疯狂!

他不再看那火焰中逐渐模糊的白影,右手拇指以一种快得撕裂空气的速度,狠狠按在刚刚复原的象牙球表面,一个极其隐蔽、与周围云雷纹完美融合的凸点上!

“咔哒!”

一声清脆、冰冷、仿佛来自九幽的机括咬合声,在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中响起。

玉碎!启动!

“嗡——!”

以臻多宝手中的象牙球为中心,一股无形却狂暴至极的能量冲击波骤然爆发!如同平静湖面投入巨石,一圈肉眼可见的扭曲涟漪瞬间横扫整个密室!

首当其冲的“魑”和“魅”,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钢铁之墙!

“噗!”“魅”袖中刚刚甩出的数点幽蓝毒镖,仿佛撞上了实质的屏障,瞬间被震得倒飞而回!他本人更是如遭重锤轰击,身体猛地一弓,玄衣下的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,整个人口喷鲜血,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,狠狠撞在门外燃烧的墙壁上,溅起一蓬火星。

“叮叮当当!” “魑”刺出的软剑寸寸断裂!他鬼魅般的身法在这沛然莫御的能量冲击下彻底失效,身体被死死按在原地,青铜面具下的双眼第一次流露出惊骇欲绝的光芒!无形的巨力碾压着他的躯体,他试图抵抗,全身骨骼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七窍之中,细细的血线瞬间飙射而出!

就连堵在门口、如同魔神般的“魉”,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狂暴能量冲击得闷哼一声,巨大的身躯竟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了一步!他脚下的石板寸寸龟裂!面具下的双眼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暴怒!

整个密室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!空气在尖啸!紫檀木桌案上的工具、散落的零件,瞬间被震得粉碎!墙壁上的青石表面,蛛网般的裂痕疯狂蔓延!火焰被这股力量强行压得倒伏下去,随即又以更凶猛的姿态反卷而起!

能量爆发的核心——臻多宝手中的象牙球,此刻正发出刺目的白光!球体表面那些繁复的云雷纹路仿佛活了过来,流光溢彩,一股毁灭性的气息从中疯狂逸散!这白光越来越盛,越来越不稳定,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炸裂,将这里的一切都化为齑粉!

“混账!!!” “魉”目眦欲裂,不顾那恐怖的能量冲击,强行稳住身形,巨大的手臂再次抡起熟铜短棍,就要不顾一切地砸向臻多宝和他手中那即将爆炸的球体!

就在这毁灭白光即将吞噬一切的瞬间,臻多宝的身影,如同融入墨汁的水滴,骤然模糊了一下!

他身后那面看似毫无缝隙的青石墙壁,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缝隙!一股冰冷、带着地底深处霉味的气息瞬间涌出!

臻多宝没有半分犹豫,在能量冲击波爆发的狂澜中,在“魉”那毁天灭地的巨棍落下之前,在毁灭的白光即将彻底吞噬他的前一瞬,他的身体如同鬼魅般向后一倒!

彻底没入了那道深邃的、仿佛通向九幽地府的黑暗缝隙之中!

“轰隆——!!!”

失去目标的熟铜巨棍,带着“魉”的狂怒和足以开山裂石的恐怖力量,狠狠砸在臻多宝刚才站立的位置!紫檀木桌案如同纸糊般爆裂开来,碎片混合着烟尘四射飞溅!地面被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!

与此同时,臻多宝消失的那道缝隙,无声而迅疾地合拢!青石墙面瞬间恢复如初,仿佛从未开启过!只有墙面边缘几道细微的、新出现的裂痕,证明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瞬间。

而臻多宝手中那颗爆发出毁灭白光的象牙球,在主人消失的刹那,光芒如同被掐断的烛火,骤然熄灭!那股狂暴的能量冲击波也瞬间消散无踪。它失去了所有光泽,变成一颗普通至极的乳白色圆球,从臻多宝消失的位置无力地掉落下来,“嗒”的一声轻响,滚落在被巨棍砸出的深坑边缘的碎石尘土中,沾染了灰尘和血迹。

密室里,只剩下肆虐的火焰在疯狂舔舐着墙壁和天花板,发出贪婪的噼啪声。浓烟滚滚,几乎令人窒息。

“魉”保持着砸击的姿势,巨大的身躯僵立在深坑旁,青铜面具下的双眼死死盯着那面恢复如初的青石墙壁,又猛地转向地上那颗滚落的、沾满尘土的象牙球。狂暴的怒火在他眼中燃烧,几乎要喷薄而出,却又带着一丝无法理解、无法抓住的茫然。

“魑”挣扎着从地上爬起,面具下不断溢出鲜血,他死死盯着那面墙壁,眼神阴鸷如毒蛇。“魅”则躺在门外燃烧的废墟中,生死不知。

外面走廊的火焰更加猛烈了,横梁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,带着燃烧的木块轰然砸落,彻底堵死了通往核心密室的道路。火光照亮了“魉”那张扭曲的青铜鬼面,也照亮了深坑旁那颗在尘埃和血污中静静躺着的象牙球,以及墙壁下那团被火焰包裹、只剩下焦黑轮廓的残骸。

多宝阁,这座曾汇聚天下奇珍的宝库,在烈火中发出最后的呻吟。雕梁画栋在烈焰中扭曲、崩解,化作漫天飞舞的赤红流萤。金丝楠木的梁柱发出垂死的悲鸣,轰然断裂,带着熊熊火焰砸落,将下方残存的璇玑卫战士连同冲入的影阁杀手一起吞噬。一件件价值连城的古董在高温中炸裂:汝窑天青釉的瓷瓶碎成齑粉,前朝名家的山水画卷在火舌舔舐下蜷曲焦黑,露出下面绝望的墨迹,黄金熔化成滚烫的汁液,裹挟着烧焦的木屑流淌,如同大地的泪痕。

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的恶臭、木料焚烧的浓烟、以及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。这气味混合着火焰的灼热,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、地狱特有的气息。

在核心密室那面刚刚合拢的青石墙壁前,“魉”如同一尊被怒火烧红的铁像。他巨大的脚掌狠狠踏下!

“咔嚓!”

那颗沾满尘土的象牙球应声而碎!脆弱的象牙在蛮力下瞬间化作无数齑粉,四散飞溅。

没有机关,没有密函,什么都没有。只有一地毫无价值的粉末。

“啊——!!!” “魉”的咆哮如同受伤的远古凶兽,震得密室内烟尘簌簌落下。这无能狂怒的嘶吼,被外面烈焰吞噬楼宇的轰然巨响彻底淹没。

火焰,终于烧穿了密室的天顶。燃烧的瓦砾、带着火星的梁木如同火雨般砸落。整个空间彻底化为熔炉。

“走!” “魑”的声音嘶哑如破锣,他捂着不断溢血的胸口,眼神阴沉地扫过那面青石墙和地上那团焦黑的人形轮廓,率先转身,身影没入门外已成火海的走廊。

“魉”最后看了一眼那面隔绝了所有秘密的墙壁,眼中翻涌着不甘的滔天恨意。他猛地转身,巨大的身躯撞开燃烧的障碍,带着一身烟火气,消失在烈焰与浓烟之中。

烈火,焚尽了金阙,焚尽了繁华,也焚尽了那一抹染血的白莲。

密室在烈焰中彻底崩塌,埋葬了所有的痕迹,也埋葬了一个时代最后的秘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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