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问题,比之前所有的质问都更加致命。
它剥离了所有关于“忠臣”与“良臣”的宏大叙事,剥离了所有关于“人权”与“信仰”的理论,直指皇权最核心,也是最不容触碰的禁区——皇族特权。
李渊刚刚迈出殿门的脚步骤然一顿,他没有回头,但那微微耸动的肩膀,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。
他也想知道答案。
高自在这个疯子,敢不敢将他那把“尺子”,量到龙子龙孙的头上?
殿内的空气,粘稠得像是凝固的血。
李世民的目光,如鹰隼般锐利,死死地锁着高自在的脸,不放过他任何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。
他期待着,又或者说,他希望看到高自在的犹豫、畏惧,甚至是仓皇失措。
只要他有片刻的迟疑,那他刚刚建立起来的所有理论,都将瞬间崩塌,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。
然而,高自在没有。
他脸上那副懒洋洋的表情,甚至都没有变一下。
他只是挠了挠头,像是被问到了一个很无聊的问题,然后,他开口了。
“陛下,您知道剑南道的田,现在是怎么分的吗?”
嗯?
李世民愣住了。
李渊也愣住了。
这算什么回答?
驴唇不对马嘴!朕在问你杀不杀朕的儿子,你跟朕聊什么分田?
“高自在!”李世民的声音压抑着火山喷发前的怒火,“朕在问你话!”
“臣正在回答啊。”高自在摊了摊手,一脸的无辜,“陛下您这个问题,在剑南道,它根本就不成立。”
不成立?
什么意思?
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。”高自在慢悠悠地踱了两步,像个在自家后院散步的闲人,“这句话,臣觉得说得特别对。”
李世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。
这句话是皇权天授的理论基础之一,他提这个,是想服软?
“但是呢,臣对这句话,有那么一点点不同的理解。”高自在嘿嘿一笑,露出一口白牙。
“臣认为,这‘王土’,指的是国家的土,是朝廷的土,而不是陛下您一个人的私产。”
“所以,在剑南道,臣斗胆做主,推行了一个小小的新政。”
“所有土地,一律归官府所有。”
“你……”李世民刚要发作,却被高自在接下来的话,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“官府呢,再把这些土地的使用权,卖给想种地或者想盖房子的百姓。”
“期限,七十年。”
“七十年一到,土地连同上面的房子,官府无偿收回。您要是还想用,那就得再掏一笔钱,续个期。”
高自在说得轻描淡写,听在李世民的耳朵里,却不亚于石破天惊!
他不是蠢人。
恰恰相反,他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雄主!
只在瞬间,他就想通了这套政策背后,那堪称恐怖的逻辑!
首先,它从根源上杜绝了土地兼并!
没有人能真正“拥有”土地,自然也就无法形成那种传承百代,富可敌国,甚至能左右朝堂的土地豪强。七十年,足以让一代人发家致富,但当他死后,他的子孙想要继承这份家业,就必须重新向国家“购买”使用权。
这等于是在每一个大家族的脖子上,都套上了一个七十年的枷锁!
其次,它为朝廷提供了一个源源不断,而且是无比庞大的财政来源!
卖地的钱,续期的钱……这笔收入,足以让国库充盈到任何一个帝王都梦寐以求的地步!有了钱,就能练兵,就能赈灾,就能兴修水利,就能做无数想做而不能做的大事!
最关键的是第三点!
它将所有人都牢牢地绑在了朝廷的战车上。
你的房子,你的田地,本质上都是“租”朝廷的。你想让这份家产传下去,就必须保证朝廷的稳定和延续。
国,才是你家产的最终所有者。国亡了,你手里的那张“地契”,就是一张废纸!
这是……阳谋!
一个比《人权宣言》更加赤裸,也更加狠毒的阳谋!
李世民的后背,瞬间被冷汗浸湿。
他终于明白,高自在为什么说他的问题“不成立”了。
“所以,陛下您看。”高自在的声音悠悠传来,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“在剑南道,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大地主。因为所有的地,最终都是朝廷的。”
“别说皇亲国戚了,就算是蜀王殿下……”
高自在嘴里冒出了一个名字。
李恪!
李世民的瞳孔骤然收缩!
“蜀王殿下是剑南道大都督,陛下的亲儿子,官儿够大,身份也够尊贵了吧?”
“可殿下在剑南道,除了朝廷按规制配给他的那座亲王府之外,名下,没有一寸私田。”
“他要是想吃米,要么等着朝廷发俸禄,要么,就得自己掏钱去市场上买。”
“他要是想住得更宽敞,也行,自己掏钱,去官府那儿买一块七十年使用权的地,自己盖。”
“他要是敢仗着自己是亲王,去强占百姓的地……”
高自在顿了顿,咧嘴一笑,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森然的寒意。
“那不用谁动手,剑南道都督府的监察御史,第一个就会弹劾他。因为他动的,不是百姓的私产,他动的是朝廷的根基,是陛下的国库!”
“您说,这种情况下,他怎么可能成为那个被王二杀掉的‘地主’呢?”
“他没这个机会啊。”
一番话,如同一盆冰水,从李世民的头顶浇下,让他从里到外,凉了个通透。
高自在根本就没想过要回答“杀不杀”这种低级问题。
他用一个已经成型的制度,告诉了李世民一个残酷的事实:
在我的规则里,你的儿子,根本没有机会犯那种罪。
这已经不是“良臣”的范畴了。
这是在制定规则!
他不仅要当一个监督皇帝的“良臣”,他还要亲手打造一个笼子,把皇帝、皇子、皇亲国戚,连同天下所有的权贵,通通关进去!
这个笼子,名为“制度”。
而他高自在,就是那个站在笼子外面,手握钥匙的人!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李世民指着高自在,嘴唇哆嗦着,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他感觉自己像个傻子,一个自作聪明的傻子。
他以为自己抛出了一个必杀之局,却没想到,对方根本不在棋盘上跟他玩。
人家直接掀了桌子,然后告诉你,这个世界,以后得按我的规矩来。
“你把恪儿……你把朕的儿子,都算计进去了!”许久,李世民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。
“陛下此言差矣。”高自在立刻摇头,一脸正色。
“臣这不叫算计,臣这叫‘法律面前,人人平等’。这可是《人权宣言》里白纸黑字写的,陛下您刚才也看过的。”
他又把那卷牛皮纸往前推了推。
“噗——”
这一次,是李渊。
这位太上皇再也忍不住了,他转过身,指着高自在,笑得前仰后合,眼泪都出来了。
“好!好一个‘法律面前,人人平等’!”
“二郎啊二郎,你现在知道,你给自己找了个什么玩意儿回来了吧?”
“他不是来给你当刀的,他是来给你上枷锁的!”
李渊笑骂着,但眼神里,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……兴奋?
他当了一辈子皇帝,斗了一辈子世家。
他太清楚土地这两个字,对一个帝国意味着什么了。
高自在这一手,釜底抽薪,简直是神来之笔!
虽然手段霸道了些,无耻了些,但……真他娘的解气!
李世民无力地坐回了龙椅上。
他看着面前那张依旧懒散,却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的脸,心中五味杂陈。
愤怒?有。
屈辱?有。
但更多的,是一种无力的挫败感,以及……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,病态的期待。
他想看看。
他真的想看看,这个疯子,到底能把大唐,把这个世界,折腾成什么样子。
李世民终于再次开口,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。
“剑南道……缺钱了?”
他没有再纠结于“算计儿子”的问题,而是直接问到了最核心的点上。
高自在眼睛一亮。
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!
他立刻换上一副愁苦的表情,开始大倒苦水:“陛下圣明啊!何止是缺钱,简直是快揭不开锅了!”
“您是不知道,又是修路,又是建学堂,又是给那些獠人发安置费,还要养着十万大军……臣的头发都快愁白了!”
李世民眼角抽搐了一下。
你那头发乌黑发亮,哪里白了?
但他没有戳穿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表演。
“所以……”高自在搓了搓手,脸上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,图穷匕见。
“臣恳请陛下,准许臣将剑南道的土地新政,在……其他地方,也推广一下?”
来了!
李世民心头一凛。
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!
他要将他的这套“笼子”,推广到全天下!
“你想在哪儿推广?”李世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。
高自在嘿嘿一笑,伸手指了指北方。
“臣听说,五姓七望那几家,在关中、河北、山东等地,良田万顷,富可敌国。”
“不如,就先从他们开始?”
“美其名曰,试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