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仪殿内,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。
李世民的宣言,充满了帝王的骄傲与决绝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迸发出的火焰,带着焚尽一切的炽热。
他将那卷《人权宣言》推回到高自在手中,像是在推开一个来自深渊的诱惑。
“朕会用朕自己的方式,开创一个远超你想象的盛世!”
“到那时,朕再来看你这所谓的《人权宣言》,究竟是个笑话,还是一个预言!”
天可汗的气魄,展露无遗。
面对这股几乎能让山河变色的意志,高自在却并没有露出丝毫敬畏或退缩。
他只是低头,看了看手里那卷牛皮纸,然后,发出了一声轻微的,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。
这声叹息,很轻,却像一根针,精准地刺破了李世民刚刚鼓起的万丈豪情。
李世民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。
“你叹什么气?”
“朕说得不对吗?朕的骄傲,在你看来,就这么可笑?”
“陛下。”
高自在抬起头,那张总是懒洋洋的脸上,此刻竟带着几分……怜悯?
这个发现让李世民心中的怒火“腾”地一下又烧了起来。
“陛下说要开创一个盛世,臣信。”高自在慢悠悠地说道,语气却不容置疑,“臣也相信,陛下有这个能力,有这个魄力。”
“但是……”
他话锋一转,那双清澈的眸子,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,倒映着李世民的身影。
“臣想问问陛下,也想问问太上皇。”
“当初,在晋阳举兵之时,二位想要的,究竟是什么?”
这个问题,问得突兀,问得没头没尾。
李世民一愣。
晋阳举兵?
那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?那时候,父亲还是唐国公。
那时候,隋炀帝巡幸江南,天下大乱,烽烟四起,百姓流离失所,易子而食。
他们李家,在那个乱世里,选择了那条最凶险,也最光明的路。
可他问这个做什么?
“你什么意思?”李世民的声音里带着警惕。
高自在没有理会他的质问,而是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,他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。
“臣还想问,瓦岗寨的厮杀,虎牢关的血战,乃至……玄武门的那个清晨。”
轰!
“玄武门”三个字,如同三柄重锤,狠狠砸在李世民和李渊的心上。
李世民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,呼吸都停滞了一瞬。
那是他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,是他皇位之下最深的一道血色烙印。
李渊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脸,也彻底沉了下来,浑浊的老眼里,翻涌着痛苦、怨恨,以及一丝丝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。
这个混账东西!
他怎么敢提?!他怎么敢在他们父子面前,提起玄武门?!
“高自在!”李世民的牙缝里挤出三个字,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,“你是在找死吗?!”
“陛下息怒。”高自在却像是没看到他那要杀人的眼神,反而往前走了一步。
“臣只是想问,这一切,流了那么多的血,死了那么多的人,背负了那么多的骂名……”
“为的,到底是什么?”
“是为了让李家的旗帜插遍天下?是为了让陛下您,坐上这张龙椅,享受九五之尊的荣光?”
“还是为了……”
高自在的声音顿了顿,他环视着这座金碧辉煌,却又透着几分冷清的大殿。
“为了结束那个‘宁为太平犬,不做乱世人’的狗屁时代?”
“为了让那些在战火里流离失所的百姓,能有一口饱饭吃,有一件暖衣穿?”
“为了让他们的孩子,不必再被卖掉,不必再被当成两脚羊?”
“为了让这片土地上的人,能活得像个人?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大,越来越激昂,最后一句,几乎是吼出来的!
整个两仪殿,死一般的寂静。
李世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,他想反驳,想怒斥高自在的狂悖,可那些话到了嘴边,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。
因为高自在说的,每一个字,都是对的。
他想起了当年看到的饿殍遍野,想起了那些麻木绝望的眼神。
他想起了自己当初在马背上立下的誓言。
要让这天下,再无饥馑!
要让这百姓,安居乐业!
要开创一个,前无古人的盛世!
那才是他李世民,戎马半生,浴血奋战的初衷!
“够了……”
一声苍老而沙哑的声音,打破了沉寂。
是李渊。
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,两行浑浊的泪水,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滑落。
玄武门的痛,还在。
但高自在的话,却让他想起了更久远的事情。
想起了那个风雨飘摇的隋末,想起了他们父子君臣,在晋阳宫里,彻夜不眠,定下大计的那个夜晚。
那时候,他们想要的,不就是这个吗?
“是为了……”李渊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,却无比清晰,“为了让天下人,有条活路。”
“说得好!”
高自在猛地一拍手,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。
他看着怔在原地的李世民,一字一顿地说道:
“所以啊,陛下。”
“不忘初心,牢记使命。”
这八个字,像八道惊雷,在李世民和李渊的脑海中同时炸响!
不忘……初心?
牢记……使命?
这是什么话?
听起来如此的古怪,如此的……闻所未闻。
可偏偏,每一个字,都像是用尽了浑身力气,狠狠地砸在了他们的心坎上。
初心……
使命……
李世民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,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力量,从心底深处涌了上来,瞬间冲垮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骄傲壁垒。
他不是听不懂这八个字的意思。
他太懂了!
这八个字,比《人权宣言》里那些“主权在民”、“天赋人权”加起来,还要让他感到震撼!
因为后者,是高自在的“道”。
而前者,是他李世民自己的“道”!
是他从尸山血海里,杀出来的道!
高自在看着陷入巨大冲击的父子二人,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。
“陛下,当皇帝,可不是为了享福的。”
“这个位置,不是天底下最风光的宝座,而是天底下最沉重的担子。”
“全天下的百姓,把他们的身家性命,把他们的老婆孩子,把他们未来的所有指望,都压在了您一个人的肩膀上。”
“您要是走得正,走得稳,他们就能活。您要是摔一跤,崴了脚,那千千万万的人,就得跟着您一起掉进沟里,摔得粉身碎骨。”
高自在指了指李世民屁股底下的龙椅。
“所以,您坐在这儿,不是爷,是长工。”
“是给天下人打一辈子长工的那个倒霉蛋!”
“噗——”
一直沉默着的李渊,听到这句“倒霉蛋”,一个没忍住,直接笑了出来。
可笑着笑着,他的眼圈,却又红了。
是啊。
长工。
倒霉蛋。
这个比喻,粗鄙不堪,却又他娘的……精准到了骨子里!
外人只看到皇帝的风光,谁又能知道,坐在这个位置上,那份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责任?
李世民的身体晃了晃。
他看着高自在,眼神复杂到了极点。
愤怒、惊骇、屈辱、震撼……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,最后,都化作了一片茫然。
他一直以为,高自在是来革他的命的。
可现在他才发现,自己好像……想错了。
这个疯子,不是要推翻他。
他是在……逼着他,成为一个他自己曾经发誓要成为的“圣君”!
他不是在跟自己谈条件,他是在提醒自己,不要忘了跟天下人立下的那个“契约”!
“所以……”李世民的声音沙哑干涩,他看着高自在手中的那卷牛皮纸,仿佛在看一面能照出自己灵魂的镜子,“这东西……”
“这是一把尺子。”高自在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。
“一把用来丈量君王,也用来丈量臣子的尺子。”
“陛下,您说您要用自己的方式,开创一个盛世,来向臣证明,这东西是个笑话。”
“臣,拭目以待。”
“但臣也想请陛下,时时刻刻,用这把尺子,量一量自己。”
“看看自己做的事情,是不是忘了‘初心’?”
“看看自己走的路,是不是偏离了‘使命’?”
高自在说完,将那卷牛皮纸,轻轻地放在了李世民面前的御案上。
这一次,李世民没有再将它推开。
他的目光,死死地锁在那卷牛皮纸上,仿佛要将上面每一个字,都刻进自己的骨头里。
人生而自由,于权利上,人人平等……
反抗压迫……
主权在民……
这些曾经让他感到恐惧和愤怒的字眼,此刻在他的眼中,却变成了另一种东西。
那不是颠覆皇权的毒药。
那是一声声警钟!
那是一道道鞭策!
提醒着他,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!
提醒着他,他李世民的江山,来自于民,终究要为了民!
李世民长长地,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。
那口气,仿佛吐尽了半生的疲惫与挣扎。
他抬起头,重新看向高自在,那双曾经燃烧着怒火与骄傲的眼睛里,此刻,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。
“高自在。”
“臣在。”
“你这个‘良臣’……”李世民的嘴角,勾起了一抹复杂的笑意,“朕,准了。”
他没有说接受,也没有说不接受。
只是一句“准了”。
但高自在知道,这位骄傲的帝王,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。
他选择了那条最艰难,也最光明的路。
他选择,将那副沉重无比的“担子”,真正地,扛在自己的肩上。
李渊看着自己的儿子,又看了看那个依旧一脸懒散,仿佛刚才那番诛心之论与他无关的青年,苍老的脸上,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。
他走到李世民身边,拍了拍儿子的肩膀,这一次,不再是试探,也不是安抚,而是一种真正的,父亲对儿子的肯定。
然后,他转向高自在,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,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遍。
“小子,你给朕等着。”
太上皇撂下一句莫名其妙的狠话,然后背着手,迈着四方步,心满意足地走了。
两仪殿内,又只剩下了君臣二人。
气氛,却已截然不同。
李世民看着御案上的《人权宣言》,沉默了片刻,突然问了一个问题。
“你说的那个……王二杀地主的故事。”
“嗯?”高自在挠了挠头。
“在你的军中,所有人都觉得,该杀?”
“对。”
“那朕问你,”李世民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,“如果那个地主,不是普通地主,而是皇亲国戚呢?”
“如果他是……朕的儿子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