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高自在死了。”
这四个字,像一阵携带着瘟疫的寒风,一夜之间,吹遍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。
消息最先是从巡防营的士卒口中传出来的,随后被大理寺的仵作所证实,最后,一份盖着大理寺卿官印的加急文书,被送进了太极殿。
彼时,李世民一夜未眠,眼底布满了骇人的血丝。
当内侍监总管王德颤抖着将文书呈上时,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悲伤,而是荒谬。
“死了?”
李世民拿起那份薄薄的文书,感觉它重若千斤。
“怎么可能……他怎么会死?”
“那个混蛋,那个泼皮,那个比泥鳅还滑,比狐狸还狡猾的畜生。”
“他能在剑南道那种蛮荒之地搅动风云,能在太极殿上指着太上皇的鼻子胡说八道,能把世家耍得团团转。”
“这样的人,会死在一场普普通通的刺杀里?”
李世民不信,一个字都不信。
他的目光扫过文书上的字眼。
“……贼人约五十众,皆为死士,于子时袭入开化坊高府……”
“……高都督为护家眷,力战而亡,身中三箭,七处刀伤,箭簇淬有剧毒,见血封喉……”
“……仵作验尸,断无生机……”
每一个字,都像一根针,扎在李世民的眼球上。
证据确凿,滴水不漏。
李世民将文书缓缓放下,身体向后靠在龙椅上,闭上了眼睛。
死了。
真的死了。
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。有那么一瞬间,他竟感到了一丝解脱。这个搅乱他朝堂,践踏他尊严,让他沦为天下笑柄的混蛋,终于消失了。
可紧随而来的,却是一股更深沉的寒意。
高自在是最锋利的“刀”。
如今,刀断了。
那些世家大族,竟然敢对皇家的刀下手!他们这是在向谁示威?
这是在告诉他这个皇帝,也是在告诉大安宫里那个疯癫的太上皇——我们,不好惹。
李世民猛地睁开眼,眼中再无半分疲惫,只剩下冰冷的帝王威严。
山雨欲来。
……
大安宫。
当高自在的死讯传到这里时,李渊正在院子里,兴致勃勃地逗弄着他新得的几只波斯猫。
听完内侍的禀报,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。
手里的逗猫棒,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他缓缓转过身,浑浊的眼睛里,满是愕然。
“你说什么?”
“回……回太上皇,高都督……昨夜遇刺,身亡了。”内侍吓得跪伏在地,头都不敢抬。
大安宫内,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前一刻还活蹦乱跳的波斯猫,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压抑的气氛,悄无声息地躲进了假山后面。
李渊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,像一尊风化的石像。
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良久。
“废物!”
一声雷鸣般的怒吼,打破了寂静。
李渊猛地一脚,将旁边一个盛着猫食的瓷碗踹得粉碎。
“朕让他去查案!让他去抄家!让他去绑票!他倒好,把自己给玩死了!”
“一个连自己都护不住的废物!朕要他何用!”
李渊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,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。他不是在为高自在的死而悲伤,而是在为自己失去了一件最好用、最趁手的玩具而暴怒。
那个小子,是唯一一个敢陪着他疯的人。
绑架萧皇后,勒索长孙冲……那么多有趣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做,他人就没了?
李渊越想越气,在院子里来回踱步,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。
忽然,他停下脚步,眼中闪过一丝狠厉。
“世家……好一个世家……”
他慢慢地咀嚼着这两个字,声音里透着刺骨的寒意。
“他们以为,杀了一条狗,朕就没办法了?”
“传话给太极宫,告诉我儿世民。”李渊的目光投向太极殿的方向,充满了鄙夷与不屑。
“高自在的丧事,给朕风光大办!朕要亲自去吊唁!”
……
光德坊,卢府。
书房内的气氛,与前几日的压抑截然不同。
崔敦礼端着一杯热茶,手虽然还在微微颤抖,但脸上却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。
“死了!死得好!”
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,像是饮下了仇人的血。
“我崔氏几十口人的在天之灵,可以安息了!”
郑善果坐在一旁,虽然也松了口气,但眉宇间却萦绕着一丝忧虑。
“卢兄,我们这次……是不是做得太过了?”
“杀害朝廷命官,这可是谋逆大罪。太上皇和陛下那边,怕是不会善罢甘休。”
一直沉默的卢承庆,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添上茶水,闻言,只是淡淡一笑。
“郑兄,你错了。”
他抬起头,目光平静而深邃。
“我们杀的,不是朝廷命官。”
“我们杀的,是一条疯狗。一条替他疯子主人到处咬人的疯狗。”
卢承庆放下茶壶,声音里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。
“这一刀,是杀给剑南道看的,更是杀给太极殿和大安宫看的。”
“我们是在告诉他们,士族的尊严,不容践踏。谁敢伸手,我们就敢剁了谁的爪子!”
他顿了顿,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。
“至于善后……陛下比我们更想让这件事尽快平息。毕竟,一个连自己人都护不住的太上皇,和一个被连器重臣子被杀都无能为力的皇帝,传出去,谁更丢人?”
崔敦礼和郑善果恍然大悟,看向卢承庆的眼神里,充满了敬佩。
这一步,不仅报了血仇,还反将了李氏父子一军,让他们投鼠忌器,不敢深究。
“卢兄深谋远虑,我等佩服!”
“接下来,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即可。”卢承庆端起茶杯,轻轻吹了吹热气,“等着高府挂白,等着那条疯狗,被钉进棺材里。”
……
高府,真的挂上了白绫。
一夜之间,这座在长安城炙手可热的新贵府邸,变得一片缟素。
白色的灯笼,白色的幡布,从大门一直延伸到内院,风一吹,发出呜呜的声响,像是在哭泣。
府里的下人们人人带孝,脸上挂着悲戚的神情,但眼神深处,却藏着一丝茫然和恐惧。
主心骨倒了,这个家,也就塌了。
只是,奇怪的是,府里虽然哭声一片,却始终不见几位主母的身影。
无论是襄城公主李云裳,还是神龙不见首尾梦雪姑娘,亦或是那位张氏寡妇张妙贞,都没有露面。
管家对外宣称,几位夫人悲伤过度,已经病倒在床,无法见客。
这个理由合情合理,没有人怀疑。
长安城里,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这座挂满白绫的府邸。
有幸灾乐祸的,有兔死狐悲的,有冷眼旁观的。
他们都在等待着,等待着这场风暴的下一个走向。
太极殿内。
长孙无忌站在李世民身侧,看着桌案上那份刺眼的验尸报告,眉头紧锁。
“陛下,臣总觉得此事有蹊跷。”
“哦?辅机何出此言?”李世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。
“高自在此人,看似狂悖,实则心细如发。他既然敢在朝堂上那般挑衅世家,岂会毫无防备?”长孙无忌沉声道,“而且,刺杀发生得太巧,巡防营赶到得也太快,就像是……提前排演好的一般。”
他顿了顿,说出了最关键的一点。
“最重要的是,臣派人去打探过。高府上下,除了死了十几个护卫,其余家眷,毫发无伤。”
“尤其是他的几位夫人,从事发到现在,根本没人见过她们。”
李世民的瞳孔微微一缩。
他猛地抬起头,与长孙无忌对视一眼,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惊人的猜测。
一个死了的人,需要藏起自己的家眷吗?
除非……
李世民的目光,重新落回那份“证据确凿”的文书上。
他伸出手指,轻轻敲击着“断无生机”四个字,嘴角,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玩味的弧度。
“好一个高自在……”
“好一出……金蝉脱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