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句“为他们开个好头”,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烫在李云裳的心上。
她紧紧攥着那份烫金的请柬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那精美的纸张,此刻却重如千钧,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。
“监视宰相,刺探皇后……”她喃喃自语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,“高自在,你到底想干什么?那……那是我舅舅家,皇后娘娘,是我的母后!”
这是她从小到大刻在骨子里的伦理纲常,是她不可逾越的底线。
让她去对付自己的亲人,这比杀了她还难受。
高自在闻言,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,转过身来,上下打量着她,啧啧称奇。
“我的公主殿下,你的脸皮,怎么比纸还薄?”
他走到李云裳面前,弯下腰,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惫懒的脸凑得很近,近到李云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,和一丝危险的气息。
她脸色煞白,嘴唇翕动,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这是诛九族的大罪!
高自在怎么敢……怎么敢如此直白地说出来!
“舅舅乃百官之首,深受父皇信赖,他……”
“信赖?”高自在直起身子,脸上的笑容变得冰冷,“公主殿下,你久居深宫,读的是圣贤书,看的是花团锦簇。你不知道,这长安城里,真正的游戏规则是什么。”
他踱了两步,声音悠悠传来,却字字诛心。
“我问你,大唐什么最重要?是钱粮,还是兵马?”
不等李云裳回答,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:“都不是。是铁!能铸造兵刃的铁!有了铁,就能有兵刃。有了兵刃,就能有兵马。有了兵马,就能有这天下!”
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,死死盯住李云裳:“那你知不知道,整个关中,最大的几座铁矿,在谁的手里?”
李云裳的心猛地一沉,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。
“在你的好舅舅,长孙无忌的手里。”高自在替她说出了答案,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,“那些铁矿,名义上是皇室与长孙家共管,实际上,产出多少,卖给谁,炼出来的铁流向何方,你父皇知道吗?他不知道!户部不知道!兵部更不知道!”
“我告诉你它们流向了哪里!”高自在的声音陡然拔高,如同平地起惊雷,“一部分,通过商道,高价卖给了草原上的突厥人,变成了他们手中锋利的弯刀,随时准备南下,砍在我大唐将士的脖子上!”
“另一部分,被他们私藏起来,在某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,打造成了兵甲。公主殿下,你猜猜,一支不属于朝廷,却装备精良的军队,是用来干什么的?”
李云裳只觉得天旋地转,她踉跄着后退一步,扶住了身后的亭柱,才没有跌倒在地。
她想反驳,想说这绝不可能,想痛斥高自在血口喷人。
可是,她看着高自在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她知道,这个男人从不说没有根据的话。他既然敢说,就一定有他的凭仗!
“现在,你还觉得,那是你的‘舅舅’吗?”高自在的声音恢复了平静,却更显冰冷。
“当边关的将士因为兵器折损而战死沙场时,当北方的百姓因为缺少农具而颗粒无收时,你的‘舅舅’正在用本该属于大唐的铁,换回一箱箱金子,壮大他的家族!”
李云裳的嘴唇被咬出了血,一股铁锈味在口腔中蔓延。
她一直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歌舞升平的盛世,父慈子孝,君臣和睦。
直到今天,这个男人才用最残酷的方式,将那层华美的外衣狠狠撕开,露出了下面血淋淋的,令人作呕的腐肉。
“所以……”高自在看着她惨白的脸,满意地点了点头,“我们的最终目标,不是跟他们吵架,不是去逞口舌之利。而是要把那几座铁矿,从长孙家的手里,拿回来。”
“让它们不再属于长孙家,而是属于朝廷,属于陛下,属于天下万民!”
他的声音铿锵有力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正义。
李云裳呆呆地看着他,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。
“可是……我该怎么做?”她的声音干涩沙哑,充满了迷茫。
“呵呵。”高自在笑了,又恢复了那副欠揍的懒散模样,“我教你一个最简单的阳谋,四个字,道德绑架。”
“道德……绑架?”李云裳从未听过这个词。
“对。”高自在打了个响指,“你记住,你不是去跟她们吵架的,你是去夸她们的。”
他慢悠悠地解释起来:“到了宴会上,你什么都不用做,就端着你公主的架子。等时机差不多了,你就找个由头,当着所有人的面,大大地称赞皇后娘娘贤德,称赞长孙家是国之栋梁,是百官楷模。”
“你就夸,往死里夸!把他们捧到天上去,捧成心怀天下,无私为国的圣人。”
“然后呢?”李云裳下意识地追问。
“然后,”高自在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,“你就话锋一转,故作忧愁地说,‘唉,只是前些日子听夫君提起,北方形势紧张,军中兵刃损耗严重,朝廷府库里的铁料竟有些周转不开了,真是令人忧心。’“
“说完,你再满怀期待地看着皇后,用最真诚,最崇拜的眼神看着她,说:‘不过想来也是臣妾杞人忧天了。长孙家一向深明大义,乃国之柱石。想必皇后娘娘与国舅听闻此事,定会第一个将自家铁矿献出,以解君父之忧,为天下表率吧?’”
李云裳怔住了。
她脑中模拟着那个场景,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。
这一番话,看似是在吹捧,实则句句是刀!
当着满长安贵妇人的面,用“为国为民”的大义将长孙家高高架起。
答应?那就是把家族的命根子拱手送人!
不答应?那之前所有的贤德名声,所有的“国之栋梁”,都会在瞬间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!长孙家贪婪自私,不顾国家安危的嘴脸,将会在一夜之间传遍整个长安!
“这……这太阴险了……这是在逼迫皇后,是在构陷他们!”李云裳的脸皮还是太薄,她本能地抗拒这种手段。
“阴险?”高自在嗤笑一声,“跟他们暗中囤积兵甲,哪个更阴险?”
他走到李云裳身边,声音压得极低。
“公主,你之所以觉得阴险,是因为你站得还不够高。你把自己当成了李云裳,所以你会觉得这是在为难你的亲戚。”
“你错了。”
“从你踏进那个宴会开始,你就不再是李云裳。你是襄城公主,是大唐皇室的颜面!你不是在构陷他们,你是在给他们一个‘为国尽忠’的机会!你代表的,是朝廷,是陛下,是天下万民!”
“你要站在这个角度,站在天下万民的角度去看这件事。你就会发现,你不是在做一件卑鄙的事,你是在做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!”
“你不是在用道德绑架他们,你是在用大义,审判他们!”
一番话,振聋发聩!
李云裳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这个男人一点点地敲碎,然后重塑。
原来,所谓的端庄恭谨,所谓的礼法道义,还能这么用……
她看着手中的请柬,那烫金的凤印仿佛变成了一只俯瞰众生的眼睛。
她深吸一口气,那股源自内心的抗拒和恐惧,正在慢慢消退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前所未有的,带着一丝颤栗的……兴奋。
“我……明白了。”她抬起头,迎上高自在的目光。
高自在满意地笑了。
孺子可教也。
他伸了个懒腰,转身晃晃悠悠地朝外走去。
“明白了就好。去吧,去你的衣库里,挑一件最华丽,最耀眼,最能闪瞎人狗眼的衣裳。”
“记住,”他的声音从远处飘来,带着一丝戏谑和期待。
“咱们是去打仗的,但要打得漂漂亮亮,赢得风风光光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