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云裳的身体像是被施了定身咒,一动不动。
她那双空洞的杏眼,终于有了一丝聚焦,缓缓地,一寸一寸地,落在了高自在的脸上。
高自在蹲在她面前,脸上还挂着那种恶劣的,期待着好戏开场的笑容。
刨人祖坟,挫骨扬灰。
这种事,在这个时代,是对一个人,一个家族最恶毒的诅咒和报复。
他以为,他会看到愤怒,看到恐惧,看到仇恨。
然而,什么都没有。
李云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看了很久很久。
久到高自在脸上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。
然后,她开口了。
她的声线平稳得可怕,没有一丝波澜,像是在讨论今天晚饭吃什么。
“为何?”
高自在:“啊?”
“为何要刨他的坟?”李云裳又问了一遍,甚至还歪了歪头,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,“是……占了夫君看中的风水宝地吗?还是……萧家有人得罪了夫君?”
高自在脸上的笑容,彻底凝固了。
他整个人都傻了。
这反应,跟见了鬼一样!正常人不应该是跳起来给他一巴掌,或者声嘶力竭地骂他禽兽不如吗?
她这是什么反应?
一种极致的、理性的、毫无感情的探讨?
高自在感觉自己的后背有点发凉。
他原本只是想用一个恶毒的玩笑,去炸出她的一点情绪,一点活人的反应。
结果,他扔下去一个深水炸弹,水面连个泡都没冒。
这已经不是心死如灰了。这是心都他妈的变成化石了!
他站起身,在房间里烦躁地走了两圈。午休的心思彻底没了。
他妈的,玩脱了。
他想要的剧本是霸道都督强娶落魄公主,经过一番鸡飞狗跳的极限拉扯,最后公主被他独特的个人魅力(死皮赖脸)所折服,两人过上了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。
可现在这情况,他感觉自己娶回来的不是一个人,是一台宕机了的电脑。
开机键按烂了都没反应,屏幕上就一个光标在闪。
他停下脚步,重新审视着坐在床边的李云裳。
她还是那个姿势,安静,顺从,漂亮得像一幅画。
但那幅画是黑白的,没有一点色彩。
高自在忽然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。
他要的是一个活人,一个会跟他斗嘴,会暗地里给他下绊子,会被他气得跺脚,但又无可奈何的鲜活的灵魂。
不是眼前这个,你说什么她都“嗯、啊、好”,你说要刨她前夫的坟她还跟你理性分析动机的……程序。
“行了。”高自在叹了口气,彻底没了逗弄她的兴致。
他走到她面前,再次蹲下,这一次,他的神态里没了那种玩世不恭的戏谑,变得异常认真。
“李云裳,我们谈谈。”
李云裳抬了抬眼皮,麻木地应了一声:“夫君请讲。”
“你是不是觉得,自己的人生已经完蛋了?”高自在开门见山。
李云裳没有回答,但她那死寂的模样,就是最好的答案。
“前夫死了,自己成了寡妇。守孝期满,又被当成政治筹码,打包嫁给我这么一个疯子。”
“从小长大的家被占了,自己从主人变成了寄人篱下的笼中雀。是不是这么想的?”
李云裳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,依旧沉默。
“你觉得屈辱,觉得绝望,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,反抗不了,也改变不了,所以干脆放弃了,是吗?”高自在步步紧逼,
“谁说什么都行,让干什么都做。不哭不闹,不争不抢,因为没意义。你的心,在踏进这个家门之前,就已经死了。我说的对不对?”
李云裳的身体开始出现细微的颤抖。
她紧紧咬着没有血色的嘴唇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。
高自在看着她,继续用他那套歪理进行分析:“我给你分析一下你现在的状态啊。从人性的角度来说,你这叫‘习得性无助’。”
“习得性……无助?”李云裳的嘴里,终于吐出了几个不一样的字眼,带着浓浓的困惑。
“对。”高自在打了个响指,进入了“高老师课堂”模式,
“简单来说,就是一条狗,把它关笼子里,每次它一想跑,就打它一下。久而久之,就算你把笼子门打开,它也不跑了。因为它已经学会了,跑等于被打等于痛苦。所以它选择趴在原地不动,这样最安全。”
他指了指李云裳:“你,现在就是那条狗。”
李云裳的身体剧烈地一震,她猛地抬起头,那双死寂的眼睛里,终于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。
是屈辱。
高自在心里“耶”了一声。
有反应了!通电了!服务器有响应了!
“你觉得我在骂你?”高自在笑了,“不,我是在陈述一个事实。你的笼子,是这个时代,是你的身份,是那些所谓的礼法。每一次你试图活得像个人,都会被现实打一下。所以你干脆不挣扎了,你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物件,一个工具,一个公主的符号。这样,你就不会痛了。”
李云裳眼里的火苗,在燃烧了短短几秒后,又迅速地熄灭了。
她重新低下头,自嘲地扯了一下嘴角。
他说得对。
她就是那条狗。
一条被关在名为“皇室”、“礼法”、“命运”的笼子里,被反复打击,最后彻底放弃挣扎的狗。
看到她又变回了那副死样子,高自在啧了一声。
“啧,病情有点严重啊。心理学上,你这情况,叫‘创伤后应激障碍’合并‘重度抑郁’。通俗点讲,就是被吓破了胆,然后觉得活着没意思,啥也别干了,毁灭吧,赶紧的。”
高自在盘腿坐到地上,仰头看着她:“你是不是每天都觉得很累?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?吃东西没味道,睡觉也睡不好,脑子里空空的,有时候又乱糟糟的?觉得自己没什么用,活着就是给别人添麻烦?”
李云裳的瞳孔猛地一缩。
他……他怎么会知道?
这些感觉,这些念头,日日夜夜地折磨着她,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。在这个时代,这只会被当成是“矫情”、“无病呻吟”。
可这个男人,却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。
“看来是都说中了。”高自在摊了摊手,“老婆,你病了,得治。”
“我没病。”李云裳下意识地反驳,声音干涩。
“你有。”高自在的口吻不容置疑,“这不是身体上的病,是心里的病。你的灵魂,现在正泡在福尔马林里,再不捞出来,就真成标本了。”
他站起身,拍了拍屁股上的灰。
“不过你运气好,你老公我,专治各种疑难杂症。尤其是你这种。”
他走到李云裳面前,伸出手,捏住了她的下巴,强迫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。
“从今天起,你得重新做回你自己。”
“我……”李云裳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,一时失语。
“我什么我?”高自在打断她,“你以前是什么样的?大唐的襄城公主,皇帝的长女,金枝玉叶,博学知礼。就算性格温婉,那也是有脾气的吧?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吧?”
“现在呢?”他凑近了些,几乎是贴着她的脸,“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,行尸走肉,半死不活。我要这么个玩意儿回来干嘛?当摆设吗?我府上缺你这一个花瓶?”
他的话很难听,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李云裳的心上。
“听着,李云裳。”高自在的声音压低了,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,“我,高自在,娶你回来,不是为了让你当个点头哈腰的应声虫。老子不缺丫鬟,更不缺木偶。”
“我要你,重新活过来。”
“你的喜怒哀乐,你的小脾气,你的小心思,你的全部,我都要。哪怕你恨我,怨我,天天想着怎么弄死我,都行。那至少证明你还活着。”
“从现在开始,忘了那些狗屁的‘高规’,忘了什么主母的本分。”
他盯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顿地说道。
“你的新规矩只有一条。”
“活下去,然后,气死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