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她从小到大学习的《女则》《列女传》,她所遵循的一切妇德妇言妇容妇功,在这一刻被这个男人彻底撕了个粉碎。
她呆呆地看着他,那双死寂的杏眼,头一次浮现出一种名为“茫然”的情绪。
“来,坐好。”高自在指了指床沿,自己则大马金刀地拖过一张圆凳,坐在她对面,摆出了一副要彻夜长谈的架势。
李云裳顺从地挪了挪身子,坐得更端正了些,两只手放在膝盖上,一副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模样。
高自在清了清嗓子,开启了新婚教学第三课:“我问你,你是谁?”
李云裳的睫毛颤了颤,这个问题,简单,却又无比沉重。
她张了张嘴,用一种近乎背诵的语调回答:“妾身……是父皇的长女,大唐的襄城公主。”
“还有呢?”
“是……先夫萧锐的未亡人。”
“还有呢?”
“是……夫君您,明媒正娶的妻子。”
“还有呢?”
“是……皇室的颜面,是维系朝局的一枚棋子。”
她每说一句,头就低一分,说到最后,声音已经细不可闻。
这些,就是她的一生。由一个个身份标签堆砌而成,没有一个是她自己。
“完了?”高自在好整以暇地问道。
“……完了。”
“啪!”
高自在猛地一拍大腿,吓得李云裳浑身一哆嗦。
“大错特错!”他痛心疾首地指着她,“零分!不及格!发回去重修!”
李云裳:“?”
她说错了什么?她说的每一个字,都是事实,是她从出生起就被赋予的,无法挣脱的枷锁。
“你这叫角色认知出现了严重偏差!”高自在开始了他的表演,“学学我,你看看我。”
他指着自己的鼻子。
“我问你,雍州都督是什么人?”
李云裳迟疑了一下,老实回答:“是夫君。”
“错!”高自在斩钉截铁,“那是我的工作账号!是用来在太极殿上跟那帮老狐狸打太极,在官场上装腔作势用的。那个账号的技能点,全都加在了‘阴阳怪气’和‘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’上。那是给外人看的皮套!”
高自在又问:“那剑南道的高长史是什么人?”
“也……也是夫君。”李云裳的底气越来越不足。
“又错了!”高自在摇头晃脑,“那是我的事业账号!是用来搞钱,搞建设,带着剑南道老乡们发家致富奔小康的。那个账号的技能点,加在了‘画大饼’和‘榨干钱包’上。那是用来搞事业的!”
“那……那高自在是什么人?”李云裳被他绕晕了,下意识地问道。
“问得好!”高自在打了个响指,“高自在,才是我本人!是我的主账号!这个账号的终极目标,就是混吃等死,左拥右抱,实现人生躺平的伟大理想!这个账号的技能点,全都加在了‘偷懒’、‘犯贱’和‘如何优雅地吃软饭’上!”
李云裳的世界观正在经历一场十二级的大地震。
她从未听过如此离经叛道的言论。一个人,怎么可以……分裂成这么多副样子?而且每一副,听起来都如此的……不要脸?
“你还没懂?”高自在看她那副cpU快要烧掉的模样,决定换个更通俗易懂的比喻。
“这么跟你说吧,身份,就是一件一件的衣服。”
他站起身,在房间里踱步,指手画脚。
“你看啊,雍州都督,那是一件威风凛凛的官袍,穿上它,我就得人模狗样地处理公务,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。对不对?”
“剑南道长史,那是一件朴素但结实的工装,穿上它,我就得下地跟泥腿子们一起研究怎么种地,怎么制作玻璃,怎么把蜀锦卖出天价。那是我搞钱的战袍!”
“但是,”他话锋一转,走到李云裳面前,弯下腰,直视着她的眼睛,“等我把这些衣服都脱了,回到这个房间里,我就是高自在。一个想在老婆面前耍流氓,想在榻上打滚,想偷懒不干活的,活生生的人!”
“你懂了吗?衣服是衣服,人是人。你不能因为今天穿了龙袍,就真以为自己是条龙了。你也不能因为穿了丧服,就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得哭丧着脸活下去!”
他的声音不大,却字字句句都重重地砸在李云裳的心湖里,激起千层巨浪。
衣服……人……
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自己的人生。
从她记事起,“公主”这件华丽的袍子就穿在了她身上,她的一切言行举止,都必须符合这件袍子的规制。
后来,她换上了“萧家妇”的嫁衣,再后来,又换上了沉重的丧服。直到今天,她穿上了这身刺眼的喜服。
她一直以为,自己就是那件衣服。衣服是什么样,她就得是什么样。
可是这个男人却告诉她,她不是衣服,她只是穿衣服的人。
“现在,轮到你了。”高自在重新坐回凳子上,翘起了二郎腿,一副考官的派头。
“‘襄城公主’,那是你最华丽的一件外袍,代表着你的出身和血统。‘萧锐之妻’,那是你穿过的一件旧衣服,现在已经脱下来扔了。‘高夫人’,这是你刚换上的新衣服,合不合身,喜不喜欢,以后再说。”
高自在的身子向前倾了倾,用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态盯着她。
“现在,告诉我,把你身上这些衣服,一层一层,全都脱掉之后。”
“你,李云裳,是谁?”
“你喜欢什么?你讨厌什么?”
“你这辈子,除了当公主,当妻子,当寡妇,当皇帝的筹码之外,你还想干点什么?”
“哪怕……哪怕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,痛痛快快地哭一场,都行。”
最后那句话,很轻,却瞬间击溃了李云裳用麻木和顺从筑起的最后一道防线。
她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,不是因为恐惧,而是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情绪,在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缺口后,即将喷薄而出的前兆。她的嘴唇哆嗦着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眼泪,毫无征兆地,一颗一颗,从她那双空洞的杏眼里滚落下来,砸在手背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
她没有哭出声,只是无声地流着泪,仿佛要将这几年,甚至十几年的委屈、痛苦、绝望,全部流尽。
高自在看着她,没有递手帕,也没有出言安慰。
他只是静静地看着。
哭了。
好耶!服务器重启成功!
这第一步,总算是迈出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