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云裳的指尖冰凉,微微颤抖。
她看着车外那只伸出的手,那只刚刚还在比划着如何灭人满门的手,一时间竟有些恍惚。
高自在很有耐心,手就那么稳稳地举着,脸上挂着那种让人火大的、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。
最终,李云裳还是动了。
她不可能一辈子待在马车里。
她将自己冰冷的手,轻轻搭在了那只温热的大手上。
高自在顺势一拉,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便将她带出了车厢。
脚踏实地的瞬间,李云裳抬起头,看清了眼前的府邸。
熟悉朱红的大门,威武的石狮,还有门楣上那个烫金的“高府”牌匾。
只是,那牌匾下面,依稀还能看到旧时“襄城公主府”的痕迹。
这里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。
一草一木,一砖一瓦,都刻在她的记忆深处。
而现在,它换了主人。
她也换了身份。
从这里的主人,变成了主人的……添头?
高自在看着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,心里又给自己点了个赞。
多好的效果。怀旧,伤感,然后绝望。这是让她彻底认清现实的最快途径。
“怎么样?我特意没让人大改,就换了个牌匾。”
高自在背着手,一副“快夸我”的表情,“念旧嘛,我懂。以后你住着也习惯。你看我多体贴。”
李云裳:“……”
“行了,别在门口傻站着了,进去吧。今天席开得少,再不去,菜都凉了。”高自在说着,自顾自地迈进了大门。
李云裳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翻涌的屈辱和悲凉,迈着僵硬的步子跟了进去。
府内的布置确实没怎么大动,只是多了些行色匆匆的仆役,每个人看到高自在都恭敬地躬身行礼,口称“都督”。
而当他们的视线扫过她时,那复杂的眼神里混杂着好奇、敬畏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同情。
李云裳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。
婚宴的地点设在主厅。
果然和高自在说的一样,非常……简单。
没有百官朝贺,没有宾客盈门,甚至连寻常大户人家嫁娶时的热闹都没有。
大厅里就孤零零地摆着三四桌酒席。
高自在对此相当满意。
结婚嘛,自己人吃个饭就行了,搞那么大排场给谁看?浪费!
再说了李云裳是二婚。
“老婆,这边坐。”高自在很自然地拉开主位旁边的椅子,示意李云裳坐下。
李云裳脚步一顿。
那个位置,以前是她父皇或者母妃来时才能坐的。
而现在,她却要以一个“高夫人”的身份坐上去。
“愣着干嘛?快坐啊。”高自在催促道,“一会儿还有两个弟弟要来,你这个当姐姐的,总不能让他们看笑话吧。”
弟弟?
李云裳还没反应过来,门外就传来了通报声。
“蜀王殿下到!”
“魏王殿下到!”
李恪和李泰?他们怎么来了!
李云裳心头一震,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,属于公主的仪态在瞬间回归。
很快,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。
走在前面的是蜀王李恪,一身常服,丰神俊朗,眉宇间带着一股英武之气。他看到高自在,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带着点祝福的复杂笑容。
跟在他身后的是魏王李泰,体态微丰,华服在身,脸上挂着标准的贵族式假笑,只是那双眼睛里,精光四射,透着一股算计。
“哟,来了啊。”高自在跟见了自家亲戚似的,随意地招了招手,“随便坐,别客气。”
李恪和李泰都没理他,而是径直走到李云裳面前,齐齐躬身行礼。
“臣弟李恪(李泰),见过皇姐。祝皇姐新婚燕尔,与高都督琴瑟和鸣。”
两人的声音里满是恭敬,礼数周全,挑不出半点毛病。
李云裳看着眼前的两个弟弟,心中五味杂陈。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,按照宫中礼仪虚扶了一下:“两位王爷免礼,请坐吧。”
高自在在旁边看得直乐。
瞧瞧,这不就对了吗?在外人面前,必须给你公主的面子。
他清了清嗓子,对着李泰说道:“我说泰喷喷啊,你人来就来,还带什么东西,太客气了。”
李泰的假笑僵了一下。
泰喷喷?这是什么鬼称呼!
他带来的贺礼是一对硕大的南海明珠,流光溢彩,一看就价值不菲。
李恪的贺礼则是一柄前朝名家打造的玉如意,寓意吉祥,同样贵重,但比李泰的明珠多了几分雅致。
高自在暗自点头:嗯,还是我大兄弟李恪会办事,这礼物送得有水平。不像某个胖子,就知道用钱砸人,俗!
李恪和李泰落座后,气氛一时有些微妙。
就在这时,两道身影从屏风后袅袅走出。
正是梦雪和张妙贞。
两人显然是精心打扮过,一个清冷如月,一个温婉如水,站在一起,当真是各有千秋。
她们走到桌前,对着李云裳盈盈下拜。
“妾身梦雪。”
“妾身张妙贞。”
“见过主母。”
声音清脆,姿态恭顺。
来了来了!经典环节来了!
高自在瞬间来了精神,眼睛瞪得溜圆,准备好看戏。
这可是正妻入门,小妾敬茶的标准戏码。会不会有下马威?会不会有绵里藏针的机锋?会不会有暗流涌动的眼神厮杀?
他满怀期待地看向李云裳。
然而,李云裳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们,那双漂亮的杏眼里,没有愤怒,没有嫉妒,甚至没有波澜。
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。
她像是看着两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。
过了好一会儿,她才轻轻开口,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:“起来吧。”
就这?
没了?
高自在有点失望。
说好的修罗场呢?说好的妻妾争风呢?这剧本不对啊!
李云裳的心,在踏进这个家门的时候,就已经死了一半。
在被他用“高规”反复碾压之后,剩下的那一半也差不多凉透了。
前夫死了,守孝期满,她奉旨再嫁。
嫁的还是一个满嘴胡言乱语,视礼法如无物的疯子。
现在,连这个疯子的小妾都出来拜见她了。
一哭二闹三上吊?在这个疯子面前,恐怕只会被他当成新乐子看。
拿出公主的威严呵斥她们?别开玩笑了,这个家的规矩姓“高”,她这个公主的身份,在这里一文不值。
她累了。
高自在没看到想看的戏,撇了撇嘴,觉得有些无趣。他对梦雪和张妙贞摆了摆手:“行了,都坐下吃饭吧。”
一场诡异的婚宴就此开始。
李恪和李泰显然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古怪,两人很有默契地埋头吃饭,偶尔说两句场面话,活跃一下气氛。
高自在则没心没肺地大快朵颐,还不时给李云裳夹菜。
“老婆,多吃点。你看你瘦的,风一吹就倒了。来,吃个大鸡腿,补补。”
“老婆,尝尝这个鱼,没刺,我专门让人挑过的。”
“老婆,喝汤啊,这可是我让厨房给你炖了一上午的,美容养颜。”
李云裳面前的碗里,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。
她机械地动着筷子,吃进嘴里的东西是什么味道,她完全尝不出来。
终于,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。
管家端着一个托盘走了上来,上面放着两只青铜酒爵和一个剖开的葫芦。
合卺宴的核心环节到了。
高自在拿起一只酒爵,又将剖开的葫芦做成的“卺”递给李云裳,里面同样盛满了酒。
“来,老婆,新婚第一课的随堂测验。”他压低了声音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,“喝了这杯酒,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。‘高规’第四条还记得吗?以后有事,谁欺负你,就找我。我给你兜着。”
李云裳握着那半只冰冷的葫芦,指尖用力到发白。
她抬起头,看着高自在。
这个男人脸上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,但那双眼睛里,却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认真。
仿佛那句“我给你兜着”,并不是一句玩笑话。
她沉默着,与高自在手臂相交,将卺中的苦酒一饮而尽。
酒液辛辣,划过喉咙,一直烧到胃里。
高自在满意地喝干了自己爵中的酒,然后拿起桌上那盘祭祀过的肉,也就是“同牢”,夹了一块放进嘴里,又夹了一块,不由分说地塞到了李云裳的嘴边。
“张嘴。”
李云裳闭着眼,认命般地张开了嘴。
一块带着咸味的肉被送了进来。
礼成。
从这一刻起,她,大唐的襄城公主李云裳,正式成为了高自在的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