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打了个哈欠,百无聊赖地在人群里扫了一圈,最后,视线落在了那个骄傲得脖子都快断了的崔信身上。
“哎,我说。”高自在拖长了调子,冲着崔信的方向喊了一嗓子。
所有人的注意力又一次被他拉了过去。
崔信正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吹捧,听到这声音,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,转而换上了一副厌恶的表情。
“你这粗鄙武夫,又想说什么胡话?”
“别急着骂人嘛。”高自在晃晃悠悠地走回场中,顺手从一个仆人托盘里又提起一小坛酒,
“你刚才不是说,作诗不是买菜,不能现买现卖吗?”
“自然!”崔信昂首挺胸,“此乃我辈文人风骨,岂是尔等泥腿子所能理解!”
“哦,这样啊。”高自在点点头,一副受教了的模样。
他拍了拍酒坛的封泥,猛地一揭开,浓郁的酒香瞬间四溢。
“那好吧。”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,酒水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来,浸湿了前襟。
他毫不在意地用袖子一抹。
“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,那我就给自己上上强度,也让你们这群人开开眼界。”
他顿了顿,环视着众人戏谑的表情。
“我就走一步,作一首诗,如何?”
此言一出,全场先是一静,随即爆发出比刚才更大的哄笑声。
“哈哈哈哈!走一步作一首?高都督,您是真喝多了还是睡糊涂了?”
“七步成诗的曹子建,也不敢这么吹牛吧?”
“我看他是彻底疯了!这是要给我们表演行为艺术吗?”
李泰的脸已经黑得不能再黑,他甚至想直接叫禁军把这个丢人现眼的家伙拖出去。
李恪扶住了额头,已经做好了待会儿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准备。
崔信更是笑得前仰后合:“好!好啊!本公子今天就开开眼,看看高都督如何一步一首‘热胡饼’!”
高自在没理会他们,只是自顾自地说道:“嗯,先来两首简单的开胃小菜。”
说完,他在万众瞩目之下,抬起了脚,重重地往前踏出了一步。
酒坛被他随意地拎在手里,他看着远处的假山,开口了。
这次,他的声音不再是懒洋洋的,而是变得清越悠长。
“千山鸟飞绝,”
五个字出口,芙蓉园的喧嚣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断了脖子。
所有人的笑声都卡在了喉咙里。
一种极致的孤寂与寒冷,随着这五个字,扑面而来。
高自在没有停顿,继续念道:
“万径人踪灭。”
人群中,已经有几个老成些的文人,手里的酒杯开始不稳。
他们脸上的嘲讽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。
这两句诗,对仗工整,意境宏大,一出手就是绝杀。
“孤舟蓑笠翁,”
崔信的笑容僵住了。他甚至下意识地往前探了探身子,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。
“独钓寒江雪。”
最后五个字落下,高自在一步走完。
整个芙蓉园,死一般的寂静。
风吹过枯枝,发出呜呜的声响,那声音灌进每个人的耳朵里,都变成了那首诗的背景音。一幅水墨画卷在所有人脑中徐徐展开:
天地之间一片苍茫,白雪皑皑,不见飞鸟,不见人踪,只有一叶孤舟,一个渔翁,在寒冷的江上独自垂钓。
那份孤独,那份清高,那份与世隔绝的傲骨,震得所有人头皮发麻。
“这……这……”一个书生喃喃自语,手里的毛笔掉在了地上,染黑了一片雪地。
“不可能……绝对不可能……”崔信的脸色发白,身体摇晃了一下。这首诗的意境和功力,完全碾压了他刚才那两首得意之作。
不,是按在地上摩擦,摩擦得连渣都不剩。
高自在可不管他们内心的惊涛骇浪。
他抬起脚,又往前迈出了第二步。
同时,他举起酒坛,对着嘴又灌了一口,然后用一种极为闲适家常的口吻,念出了第二首。
“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。”
如果说第一首是出世的孤高,那这一句,瞬间就把所有人拉回了人间烟火。
新酿的米酒,烧得旺旺的小火炉,那种温暖闲适的感觉,让不少人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裘衣。
“晚来天欲雪,”
他看着天空,又念了一句。
“能饮一杯无?”
最后一句,是一个问句。像是在邀请一位老友,在即将下雪的冬夜,围炉共饮。那份亲切,那份暖意,和第一首的极寒极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。
两步,两首。
一首写景,登峰造极。
一首写情,炉火纯青。
芙蓉园里,已经有人开始倒抽凉气了。
如果说第一首可能是他碰巧得来的,那这第二首呢?
风格迥异,却同样是无可挑剔的佳作。
崔信的嘴唇开始哆嗦,他指着高自在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高自在咂了咂嘴,第三步迈出。
“日暮苍山远,天寒白屋贫。”
又是一幅画面。傍晚时分,远山苍茫,天气寒冷,贫寒人家的白色屋顶。寥寥十字,勾勒出一片萧索。
“柴门闻犬吠,”
动静结合,画面活了。
“风雪夜归人。”
诗毕,第三步落下。
一个在风雪之夜赶回家中的旅人形象,跃然纸上。那份辛苦,那份期盼,那份家的温暖,直击人心。
“好诗!好诗啊!”人群中,终于有人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。
这一声,打破了寂静。
“天!这……这三首诗……任何一首,都足以名传千古!”
“他……他到底是谁?”
李泰彻底呆住了。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停止了运转。他看着那个一边喝酒一边走路一边吟诗的男人,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涌上心头。
这还是刚才那个只会胡吃海喝的粗鄙姐夫吗?
就在这时,高自在停了下来,皱起了眉。
“嘿呀,酒没了。”他晃了晃空空如也的酒坛子,冲着已经呆若木鸡的仆人大喊,
“给我上酒啊!没酒我如何作诗?”
仆人一个激灵,手忙脚乱地跑去拿酒。
众人看着这一幕,心情复杂到了极点。前一刻,他是震古烁今的诗仙。
后一刻,他又是那个催酒的酒鬼。这种割裂感,让所有人都觉得不真实。
很快,新的一坛酒送了上来。
高自在拍开封泥,又是豪饮一口,然后迈出了第四步。
“千里黄云白日曛,北风吹雁雪纷纷。”
边塞的壮阔与苍凉,扑面而来。
“莫愁前路无知己,天下谁人不识君!”
这一句出来,豪气干云,让在场所有怀才不遇的书生,都感觉热血上涌,眼眶发热。
第五步。
“梅雪争春未肯降,骚人搁笔费评章。”
他看了看园中的梅树。
“梅须逊雪三分白,雪却输梅一段香。”
这一下,连园中的女眷们都发出了低低的惊呼。
将梅与雪的关系写得如此精妙,如此富有哲理,简直是神来之笔。
崔信的脸,已经从白色变成了死灰色。
他引以为傲的才华,在此刻被碾压得粉碎。他就是一个笑话,一个天大的笑话。
高自在的脚步还在继续。
第六步。
“冻笔新诗懒写,寒炉美酒时温。醉看墨花月白,恍疑雪满前村。”
这份懒散,这份醉意,这份雅致,正是所有文人梦寐以求的境界。
高自在喝得脸颊微红,打了个响亮的酒嗝。
“嗝……最后一个了,我放个大招收尾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,像是要进行一场漫长的吟诵。
“未洗染尘缨,归来芳草平。一条藤径绿,万点雪峰晴。地冷叶先尽,谷寒云不行。嫩篁侵舍密,古树倒江横。白犬离村吠,苍苔壁上生。穿厨孤雉过,临屋旧猿鸣。木落禽巢在,篱疏兽路成。拂床苍鼠走,倒箧素鱼惊。洗砚修良策,敲松拟素贞。此时重一去,去合到三清。”
一首长长的五言排律念完,整个芙蓉园,落针可闻。
所有人都被这首诗中描绘的那个幽静、清冷、甚至有些破败的隐居环境给镇住了。
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写景,这是在描绘一种心境,一种超脱凡俗的道家心境。
高自在终于走完了七步。他把酒坛往地上一放。
“嗝,这酒不错哈,就是度数低了点,为了能快点上头我还得喝快酒。”
他环顾四周,看着那些石化的人,咧嘴一笑。
“不过我还是觉得,那首‘热胡饼’最好,多接地气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