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停了,砸墙的工匠们动作也停了,所有人都保持着一个静止的姿态,仿佛一幅被按下了暂停键的荒诞画卷。
画卷的中心,是彻底石化的李乾佑和李昭德父子。
儿为上官,父为下属。
这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官场伦理剧?
李乾佑的大脑一片空白,几十年来在朝堂上唇枪舌剑练就的反应能力,此刻全部宣告下线。
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一柄无形的大锤反复敲打,已经碎成了粉末。
李昭德也懵了。
他刚才还在为自己那套“魔鬼方案”沾沾自喜,觉得已经够离经叛道了,没想到眼前这位都督的操作,直接突破了天际。
让我爹给我当副手?
他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父亲。李乾佑的脸已经不能用颜色来形容了,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、愤怒、荒谬和迷茫的复杂表情。
李昭德脖子一凉,仿佛已经预感到回家之后,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一场狂风暴雨。
高自在欣赏着父子俩的表情,心里乐开了花。
要的就是这个效果!
企业文化建设,就是要从打破常规开始嘛。让儿子当爹的领导,这叫什么?这叫扁平化管理,激发狼性精神!
完美。
他清了清嗓子,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“好了好了,任命宣布完毕,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。”
他自顾自地拉过一张还算完好的椅子,大马金刀地坐下,对着还处在宕机状态的父子俩招了招手。
“都站着干什么?坐。别那么拘谨,以后都是自己人。”
李乾佑的身体动了一下,但最终还是没有坐下。他那根引以为傲的脊梁骨,此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。
高自在也不在意,他环顾四周,看着这片热火朝天的拆迁现场,满意地点点头。
“你们也看到了,咱们雍州都督府,百废待兴,一穷二白。办公的地方没有,办公的桌椅也没有,连喝茶的杯子都得从贺拔县令那里顺……不是,是借。”
角落里当背景板的贺拔元,幽幽地投来一道怨念的视线。
高自在直接无视,他把头转向了李昭德,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。
“李长史。”
这声称呼,让李昭德浑身一个激灵,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。
“下……属在。”
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。
“嗯。”高自在装模作样地点点头,“既然你现在是本督的首席副官,总管都督府一切事务。那本督现在,就要交给你上任后的第一个任务。”
李乾佑的心提了起来。他倒要看看,这个疯子都督能搞出什么幺蛾子。
高自在身体前倾,压低了嗓门,搞得跟地下党接头一样。
“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,关系到我们雍州未来的经济命脉,也关系到整个长安城的稳定。做好了,功在当代,利在千秋!”
他先把调子拔得无限高。
李昭德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,一个十几岁的少年,哪里经得住这种吹捧。
他感觉自己肩上瞬间就扛起了整个大唐的未来。
“请都督示下!属下万死不辞!”
“好!有觉悟!”
高自在拍了一下大腿,然后说道:“你去,给我搞一份市场调查报告。”
“市场……调查报告?”
李昭德懵了,这是一个他从未听过的词汇。
“对。”高自在解释道,“长安城有两大市场。东市和西市。东市那边,靠近皇城和各大坊里,住的都是达官显贵,卖的都是些珠宝玉器、绫罗绸缎、进口产品之类的奢侈品,客户群体高端,消费能力强。”
“西市呢,鱼龙混杂,靠近居民区,卖的都是柴米油盐、锅碗瓢盆、粗布麻衣这些生活必需品,客户群体主要是平头老百姓,讲究一个物美价廉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用他那套现代商业理论进行降维打击。
“本督现在需要你搞清楚,这两个市场的物价水平。要非常详细的那种!比如,东市一斤上好的羊肉多少钱,西市一斤普通的羊肉又是多少钱。”
“东市一匹蜀锦的价格,和西市一匹麻布的价格。还有,葱姜蒜这些调味品,两边市场的差价是多少。我要的是数据,精确到文的数据!”
李昭德听得云里雾里,但又觉得好像很厉害的样子。
李乾佑却是听出了一点门道。这不就是派人去访查物价吗?虽然说得花里胡哨,但本质工作还是那个。
不过,这姓高的要求如此详细,精确到每一个小物件,其背后必有深意。
他刚想开口,高自在却又说话了。
“李长史,这个任务,是对你能力的第一次考验。你要学会分析用户画像,进行市场分层,最终形成一份有数据支撑的、可量化的决策依据。听明白了吗?”
李昭德:“……听……听明白了。”
虽然每个字都认识,但连在一起他一句都听不懂。
但这并不妨碍他做出一个热血沸腾的表情。
高自在很满意这种效果。
他话锋一转,脸上露出了那种贱兮兮的笑容,看向了李昭德,又瞟了一眼他爹李乾佑。
“当然了,你现在是雍州都督府的长史,正五品上的大官。这种跑腿的活儿,按理说,也不需要你亲自出马。”
他慢悠悠地伸手指了指李乾佑。
“你手下,不是有位别驾吗?从五品上,你的副手。你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这个任务,指派给他去办。这是你的权力。”
李乾佑的脸色,瞬间黑了下去。
李昭德的脸,瞬间白了。
高自在还在继续拱火。
“你想想那个场面。你,李长史,背着手,对着你的下属李别驾说:‘李别驾,本官命你三日之内,将东西两市的物价调查清楚,不得有误!’。多威风,多有派头!”
他学着李昭德的口气,说得惟妙惟肖。
李昭德的腿已经开始发软了。
他能想象到那个画面,然后更能想象到回家之后,他爹会用什么“派头”来跟他进行“友好交流”。
那根用了十几年的家法棍子,恐怕已经饥渴难耐了。
“不过呢……”高自在拖长了声音,脸上的笑容越发猥琐,“问题是,下班之后,你们就不是长史和别驾了,而是父子。白天你给你爹下命令,晚上回到家……啧啧,你爹会不会给你来一顿‘父慈子孝’的毒打,那本督可就保证不了了。”
“所以,”他两手一摊,做出一副“我很开明”的样子,
“这个任务,你是自己亲自去跑,还是下令让你爹去办,你自己看着办。本督充分尊重你的个人选择。”
“……”
全场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李乾佑和李昭德父子俩,刚刚从宕机状态重启的大脑,再一次因为负载过高,双双蓝屏死机。
这他妈的,是人能想出来的招数吗?
把权力的诱惑和父权的威胁血淋淋地摆在面前,让你选。
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!
高自在看着父子俩那副生无可恋的表情,心满意足地靠回了椅子上。
好了,今天的乐子找完了。
接下来,就是漫长而无聊的垃圾时间了。
他掏了掏耳朵,看着工匠们重新开始砸墙,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。
好无聊啊。
古代上班就是这点不好,没有手机,没有网络,连个摸鱼刷短视频的地方都没有。
人生真是寂寞如雪。
他就这么在院子里枯坐着,硬生生扛着。
一个时辰。
两个时辰。
终于,当西斜的太阳光照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树顶端时,高自在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。
“好了!时辰已到!下班!”
他一声高呼,动作比谁都快,整理了一下衣袍,转身就往外走。
“都督府草创,今日就不加班了!大家早点回去休息!明日卯时,准时上工!”
话音未落,人已经跑出了院门,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。
院子里,只剩下被砸得乱七八糟的墙壁,满脸怨念的贺拔元,还有……依旧在风中凌乱,思考着“生存还是毁灭”这个终极哲学问题的李乾佑和李昭德父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