满朝文武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脑子里嗡嗡作响,全是那四个字。
通货膨胀?
这是什么虎狼之词?
户部尚书戴胄的脑子转得最快,他主管钱袋子,对数字和相关的词汇最敏感。
他想起来了,之前剑南道高士廉的折子里,确实有过这四个字。
当时他还琢磨了半天,以为是高士廉写错了,或许是想说“通商货物,膨胀欲裂”之类的,形容生意好。
可现在从皇帝嘴里说出来,味道完全不对了。
“陛下,何为……通货膨胀?”戴胄硬着头皮出列,躬身问道。
他是管钱的,这个问题他不能不懂。
李世民等的就是这句话。
他翘起二郎腿,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,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“快来问我,我憋不住了”的气场。
“简单。”李世民伸出一根手指,晃了晃。
“就是市面上的钱太多了,多到泛滥成灾,然后……钱,就变得不值钱了。”
这话一出,大殿里刚刚冷却下去的气氛,又一次有了沸腾的迹象。
“钱怎么会不值钱?”一个老臣吹胡子瞪眼,第一个表示不服。
“钱就是钱!多多益善!老夫活了六十多年,只听过嫌钱少的,没听过嫌钱多的!”
“是啊陛下!钱多,百姓才能富足,国库才能充盈,此乃治国之本,怎么会反而不值钱了呢?”
“这不合常理啊!”
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。
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政见不合了,这简直是在挑战他们几十年来的世界观。
李世民看着这群激动的老头,一点也不生气,反而乐了。
“看来朕刚才说你们是田舍翁,你们还是不服。”
他慢悠悠地说道。
“朕再问你们,要是有一天,天上下铜钱雨,连下三天三夜,人人出门都能捡几百斤铜钱回家,那这铜钱,还值钱吗?”
这个问题,问得众人一愣。
下铜钱雨?
他们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,然后一个激灵。
如果满地都是铜钱,那一个铜板还能买到一个炊饼吗?
怕是得用一车铜钱去换一个炊饼了吧?
“之前剑南道的通货膨胀,还只是小问题。”李世民继续他的教学课程。
“高士廉抄了几个为富不仁的豪商的家,把他们囤积的物资和钱财一收,市面上的钱变少了,物价就稳住了。可现在,不行了,现在是大问题。”
他一边说,一边从龙袍宽大的袖子里摸索了半天。
底下的大臣们伸长了脖子,好奇皇帝要掏出什么宝贝来。
终于,李世民掏出来了。
不是金银,不是玉器,而是几张……纸?
那纸张看起来质地不错,上面印着精美的花纹和一些看不懂的符号,中间还有几个朱红的大印。
李世民捏着那几张纸,对着下面晃了晃。
“这就是剑南道现在用的钱。”
一瞬间,整个太极殿的空气都凝固了。
所有大臣的表情,都像是被雷劈了一样。
纸?
长孙无忌第一个没忍住,往前走了两步,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。
“陛下,这……恕臣眼拙,这不就是一张纸吗?”
“对啊,就是纸。”李世民回答得理所当然。
“纸如何能当钱花?!”一个御史当场就炸了,指着李世民手里的纸片,痛心疾首。
“陛下!自古以来,货币非金即银,再不济也是铜钱!用纸当钱,这……这不是儿戏吗?这不是在动摇国本吗?!”
“这是欺诈!是最大的欺诈!”
“完了完了,剑南道怕是已经民不聊生了!”
一群人捶胸顿足,仿佛已经看到了天下大乱的惨状。
在他们看来,用纸当钱,比皇帝说他们是田舍翁还要离谱一万倍。
李世民也不解释,只是把那几张纸递给旁边的内侍。
“拿下去,给诸位爱卿传阅一下。”
内侍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几张被皇帝称之为“钱”的纸,走下御阶。
离得最近的长孙无忌和太子先接了过去。
两人凑在一起,翻来覆去地看。
纸张坚韧,不是普通的纸。
上面的花纹繁复到了极点,根本无法仿造。
最关键的是,上面盖着“剑南道大都督府”和“剑南道钱庄”两个朱红大印,还有一串他们从未见过的复杂编号。
“这上面写着……‘一千文’?”长孙无忌小声念了出来。
一张纸,顶一贯钱?一千个铜钱?
疯了!
这东西传到戴胄手里时,他的手都在抖。
作为户部尚书,他感觉自己的专业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。
他用手指捻了捻,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,除了纸张和墨的味道,什么都没有。
“陛下,这……这东西,百姓认吗?”戴胄颤抖着问。
“为什么不认?”李世民反问,“这张纸,随时可以去官府的钱庄里,换成一千个实打实的铜钱。有官府给它做保,它就值这个价。这叫‘信用’。”
“信用……”
又是一个新词。
大臣们感觉自己的脑子快不够用了。
“可现在的问题是,”李世民的语气沉了下来。
“剑南道的新工坊开得太多,太快,产出的东西也太多。为了方便交易,官府就印了大量的这种纸币。一开始还好,可印着印着,就出问题了。”
他身体前倾,双手撑在龙椅的扶手上。
“纸币太多,而官府钱庄里存着的铜钱,不够了。”
“所以,现在剑南道的市面上,全是这种纸。人人都拿着一把纸,却换不来能叮当作响的铜钱。于是,这张本来值一贯钱的纸,现在可能只能买半贯钱的东西,甚至更少。老百姓不傻,他们开始不信任这张纸了。”
“这就是朕说的,钱太多了,钱变得不值钱了。”
“现在,整个剑南道的官商百姓,都在勒紧裤腰带,官府在想尽办法回收多余的纸币,商户们在咬牙维持经营,百姓们则是在默默忍耐。大家都在齐心协力,想把这个难关渡过去。”
李世民扫视着殿中鸦雀无声的百官,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,敲在他们的心上。
“现在,你们告诉朕。”
“朕在这个时候,再从剑南道那已经见底的府库里,强行提走一百五十万贯铜钱——那是他们稳住局面的最后一点血本。”
“这无异于在他们落水的时候,搬起一块大石头砸下去。”
“你们说,朕还是人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