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城,太极殿。
阔别数月,李世民再次坐上那张熟悉的龙椅,只觉得恍如隔世。
朝会的气氛一如既往的严肃,文武百官垂首肃立,空气里弥漫着檀香和奏折墨迹混合的味道。
“太子监国,辅机辅理,朕不在的这几个月,四海平稳,八方安定,很好。”
李世民开口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。
李承乾和长孙无忌出列谢恩,脸上带着几分喜色。
李世民摆了摆手,示意他们归位,接着又说:“尤其是太子,递上来的几份报告,条理清晰,数据详实,对各项事务的处置也很得当。不错,有进步。”
李承乾心中一喜,腰杆挺得更直了。
“不过嘛,”李世民话锋一转。
“报告里只说了钱粮出入,府库盈亏,却没有提及各州郡官吏的绩效考核,也没有对物资调度的效率进行评估。承乾啊,治国不能只算一本死账,得算活账。”
李承乾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绩效考核?物资调度效率?这都是什么?他有些茫然,但还是躬身应是。
满朝文武也是面面相觑,没太听懂皇帝这番话的深意。
就在这时,一个身影从文官队列中走出。
新上任的户部尚书戴胄,一个以严谨和较真着称的铁面财神。
“陛下,”戴胄躬身行礼,然后直入主题,
“臣有本奏。去岁剑南道大丰,按律应缴税赋一百五十万贯。如今已是秋末,此笔款项却迟迟未曾入库。臣数次发文催问,剑南道官府只说奉了圣谕。陛下圣驾初回,还请明示,这笔税款……”
他的话还没说完,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固了。
一百五十万贯!
这笔钱,几乎能撑起大唐国库的半壁江山!
如今国库正值用钱之际,东拒突厥,内修水利,哪一样不是吞金巨兽?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龙椅上的李世民身上。
李世民端坐不动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他只说了三个字:“朕免了。”
轰!
大殿之内,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惊雷炸开。
戴胄整个人都懵了,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。“陛……陛下?您说……免了?”
“对,全免了。”李世民重复了一遍,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。
“为什么!”
一声怒喝,中气十足。
魏征站了出来。
他今天穿的朝服似乎都比别人的更方正一些,整个人像一杆随时准备戳破天的标枪。
“陛下!那是一百五十万贯!不是一百五十文钱!”
“边境将士浴血奋战,军饷尚有缺口;水患,百姓流离失所,嗷嗷待哺;关中大旱,朝廷开仓放粮,已是捉襟见肘!”
“您一句话,就将这笔救命钱免了?您这是要做商纣之君,行夏桀之政吗?您对得起天下百姓,对得起宗庙社稷吗?”
魏征的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龙椅上。
换做往常,李世民就算不当场发飙,脸色也绝对会黑成锅底。
可今天,他没有。
他甚至连一点生气的迹象都没有,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魏征表演。
这种感觉很奇妙。
他看着魏征,看着这个大唐最负盛名的谏臣,看着他引经据典,痛陈利弊,心中却生不出一丝波澜。
他再看满朝文武,看他们脸上或震惊、或痛心、或不解的表情,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。
他们……都不懂。
他们还在为了一城一地的得失,为了一笔税款的增减而殚精竭虑。
他们的世界,依旧是建立在土地、粮食和人口这些传统要素之上的。
而自己,已经亲眼见识过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。
一个用工厂、流水线和标准化来重新定义财富的世界。
魏征见皇帝不语,只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自己,心里也犯了嘀咕。
这算什么?无视?还是默认?
“陛下!”魏征加重了语气。
“臣言尽于此,还请陛下三思!您这种眼神是什么意思?莫非当臣是那不懂稼穑艰难的田舍翁吗?”
李世民终于动了。
他从龙椅上微微前倾,扫视了一圈殿下的文武百官,从魏征,再到长孙无忌。
“玄成,你误会了。”
他的话语很平静,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穿透力。
“朕不是针对你。”
他顿了顿,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。
“朕是说,在座的各位……都是田舍翁。”
整个太极殿,死一般的寂静。
落针可闻。
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。
皇帝刚刚说了什么?
田舍翁?
乡下老农?土包子?
几秒钟后,大殿炸了。
“岂有此理!”
“陛下!士可杀不可辱!”
“我等十年寒窗,辅佐君王,竟被比作田舍翁?”
一群平日里最重风骨的文臣当场就跳了起来,胡子气得发抖,要不是还有一丝理智尚存,恐怕就要冲上来跟皇帝理论了。
李世民抬了抬手,示意他们安静。
可这一次,没人听他的。
群臣激愤,声浪一波高过一波。
“安静!”
李世民一声低喝,用上了几分力气。
大殿瞬间安静下来,但所有人都用一种被侮辱的、愤怒的、要求解释的表情看着他。
李世民反而笑了。
他靠回龙椅,那股子从剑南道带回来的得意劲儿又上来了。
“怎么?不服气?”
他清了清嗓子,开始了他的个人秀。
“朕问你们,你们见过一天能织出上万匹布的工坊吗?那布料,比蜀锦还要精细,价格却只有蜀锦的一两成。”
“朕问你们,你们见过白得像雪一样的盐吗?不用煮,不用晒,就从一根根管子里哗哗地往外流,要多少有多少。”
“朕问你们,你们见过能自己跑的铁盒子吗?不用牛马,烧开水就行,一天跑的路,比最快的驿马跑三天还多。”
“那能将黑石变成光和热的法子,那能让普通农夫都吃得起肉、穿得起新衣的世道……”
李世民每说一句,殿中百官的嘴巴就张大一分。
他们从最初的愤怒,变成了震惊,然后是茫然,最后是不可思议。
皇帝说的这些,是人间会有的东西?
这不是天宫仙境吗?
看着下面一群呆若木鸡的大臣,李世民心里的那点郁结之气,终于彻底舒坦了。
“让你们天天跟朕讲大道理,讲祖宗之法。”
“现在傻眼了吧?田舍翁!”
“朕已经坐着浮空舟在云层之上,你们还在纠结骑马还是坐牛车。”
皇帝享受着这种认知碾压带来的快感,直到所有人都消化得差不多了,才慢悠悠地抛出了一个问题。
“你们只盯着那一百五十万贯的税钱,觉得朕亏了。可朕在剑南道看到的,是一个每年能创造出几千万贯,甚至上亿贯价值的全新体系!你们说,是捡一百五十万贯的芝麻重要,还是抱着一个能下金蛋的西瓜重要?”
没人能回答。
他们的脑子已经彻底宕机了。
李世民看着他们,摇了摇头,像是老师看着一群不开窍的学生。
“算了,跟你们说这些,太超前了。”
他身体前倾,双手手肘撑在膝盖上,用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问道。
“朕换个说,你们知道什么叫‘通货膨胀’吗?”
满朝文武,一脸茫然。
通货……膨胀?这是个什么词?听起来怪怪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