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森然的八个大字,如八柄淬毒的利刃,悬在大堂中每一个人的头顶。
寒气,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。
就连李世民,这位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天可汗,都感到了一股发自骨髓的凉意。
“先斩后奏?”
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他死死盯着高士廉,那股沉凝的帝王威压,让整个大堂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。
“除了朕,谁给他们的权力,让他们敢用这四个字?”
“恪儿!高自在!他们是想自己当皇帝吗!”
这一声怒吼,再无压抑,如同惊雷炸响。
长孙皇后脸色一白,急忙起身,走到李世民身边,轻轻抚着他的后背。
“二郎,息怒,先听舅舅把话说完。”
房玄龄也从“工商农士”的震撼中回过神来,他此刻关注的,是另一个足以动摇国本的问题。
他向前一步,对着李世民深深一揖,声色俱厉:
“陛下!万万不可!此乃取乱之道啊!”
“廉政署,监察卫,独立于官府之外,不受节制,还能先斩后奏?”
“这与前隋的酷吏有何区别?此例一开,我大唐三省六部之制将形同虚设,朝廷法度将荡然无存!”
“届时,剑南道官场之上,人人自危,互相构陷,告密成风!为求自保,官员将不敢做事,不愿做事,整个官府都会陷入瘫痪!此非治世之良方,实乃亡国之祸根!”
房玄龄说得痛心疾首,老泪纵横。
这番话,句句诛心,代表了所有传统士大夫对这种特务机构的恐惧和抵触。
这已经不是在讨论钱的问题了。
这是在讨论大唐的立国之本,是王道,还是霸道!
面对皇帝的雷霆之怒和宰相的泣血陈词,高士廉却依旧站得笔直,神情没有丝毫慌乱。
他对着李世民和房玄龄,再次躬身行礼。
“陛下息怒,房相息怒。”
“蜀王殿下与高长史,绝无半分僭越之心。设立此二司,实乃无奈之举。”
高士廉抬起头,目光坦然。
“房相,下官敢问一句,若是一个县令,贪墨了百姓百十石粮食,按我贞观律,该当何罪?”
房玄龄不假思索:“视其数额,轻则罢官流放,重则……亦可处死。”
“说得好。”高士廉点点头,“可如果,这个县令如今掌管的,是一座日产千匹丝绸的纺织工坊呢?是一座月出万斤白糖的糖厂呢?又或是一座年利百万贯的铁厂呢?”
“他只需动动手指,改一改账目,或者与某个商人内外勾结,一日所得之利,便可能超过您方才所说的百十石粮食的百倍、千倍!”
“面对如此泼天巨利,人性的贪婪会被无限放大。寻常的律法,寻常的监管,早已失去了效用。若无雷霆手段,何以震慑宵小?若无刮骨之毒,何以疗此顽疾?”
高士廉的声音陡然拔高,响彻大堂。
“高长史曾言,这叫‘高薪养廉,重典治贪’!”
“剑南道所有官吏,俸禄是朝廷定制的三倍以上!工坊管事,年终还有分红!给足了体面和富足的生活。但你若伸手,那等待你的,便是监察卫的雷霆一击,便是廉政署的抄家灭族!”
“赏罚分明,恩威并施!这才是高长史真正的用心!”
一番话,说得是掷地有声。
李世民的怒火,稍稍平息了一些,但眉头的锁,却更紧了。
他不得不承认,高士廉说得有道理。
新的问题,自然需要新的解决办法。
可是,这种办法,太酷烈,太危险,一个不好,就会反噬自身。
“你们设立这两个衙门,杀了多少人?”李世民冷冷地问。
“回陛下,”高士廉答得很快,“迄今为止,廉政署立案七十三起,查实贪腐官员一百二十一人。监察卫抓捕心怀不轨、企图煽动叛乱的旧豪族余孽一十八家。”
“但是,”他话锋一转,“这两个衙门,至今未杀一人。”
“什么?”
这次,连房玄龄都愣住了。
未杀一人?
那“贪腐者死,叛乱者死”的规矩是摆设吗?
高士廉脸上露出一丝苦笑,似乎想起了什么让他头疼的事情。
“高长史说,杀人是最后的手段,也是最笨的手段。人死了,线索就断了,贪墨的钱财也追不回来了。”
“所以,所有查实的贪腐官员,一律送往了新建矿场,劳动改造。什么时候把贪的钱,用自己的劳动给赚回来,什么时候才算刑满。”
“至于那些叛乱的豪族,”高士廉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,“高长史说,杀了他们太便宜了。他给这些人指了两条路。”
“要么,带着全家老小,参与劳动改造。”
“要么……”
“要么什么?”李世民追问。
“要么,就去新建的‘精神病院’里,接受治疗。”
“精神病院?”
满堂君臣,面面相觑,这又是什么闻所未闻的新词?
高士廉清了清嗓子,解释道:“高长史说,都什么年代了,还想着造反,肯定是思想出了问题,精神上不正常,需要治病。”
“在那个院子里,有专人每日带着他们学习高长史亲自编写的《新思想品德课》,帮他们重塑一个绿色健康的人格。”
嘶——
大堂内又是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。
杀人不过头点地。
这……这是诛心啊!
把人关起来,天天给你洗脑?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!
李世民的嘴角抽了抽,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自己那个儿子和高自在了。
这两个家伙的脑子里,到底都装了些什么鬼东西!
房玄龄的脸色却是缓和了下来,甚至露出了一丝思索。
不杀人,而是用劳动来赎罪,用教化来改变思想。
这……虽然手段离经叛道,但其内核,似乎又隐隐合乎儒家的教化之道。
“陛下,房相,”高士廉的声音再次响起,将众人的思绪拉了回来,“其实,廉政署与监察卫,只是最后的防火墙。”
“高长史认为,与其等问题出现再去解决,不如从一开始就立下规矩,从根源上杜绝问题的发生。”
他从袖中,又取出了几本册子,比之前那本总纲还要厚实。
“高长史和蜀王殿下认为,随着官营工坊和新商税的推行,剑南道必然会诞生一批新的富人,高长史将他们定义为资本家。”
“他们或许是工坊的管事,或许是与官府合作的商人。”
“这些人手握重金,影响力巨大,若不加以约束,迟早会成为新的世家,甚至比旧的世家豪族危害更大。”
“因为他们逐利而生,毫无底线。”
“所以,必须用法律,将他们牢牢地锁在笼子里!”
高士廉将那几本册子,一一呈上。
“此为《大唐剑南道劳工保护法案》。”
“其中规定,凡官营及私营工坊,每日工作不得超过四个时辰,每七日必须休沐一日。”
“必须为所有雇工提供安全的劳作环境和基本的食宿。严禁雇佣十二岁以下的童工,严禁随意打骂、克扣工钱……”
“此为《大唐剑南道商业竞争法案》。”
“其中规定,严禁除官府专营外的任何形式的垄断,严禁囤积居奇、哄抬物价,所有商品必须明码标价,童叟无欺。并设立‘消费者权益保护司’,凡有百姓买到假冒伪劣产品,可向官府举报,一经查实,假一赔十!”
“还有这个,”高士廉拿起最后一本,神情肃穆。
“《大唐剑南道财产申报及税收法案》。”
“其中规定,剑南道内,所有官员、工坊管事、以及年收入超过一百贯的个人,每年都必须向廉政署,申报个人及家庭的所有财产,包括田产、房产、现银、以及在各大商号的股份。凡有瞒报、漏报者,一经查实,所有财产,一律充公!”
高士廉抬起头,目光灼灼地看着已经呆若木鸡的李世民和房玄龄。
“陛下,高长史说,这才是剑南道新政的真正基石。”
“用严刑峻法,管束权力。”
“用全新的律法,去定义和约束一个全新的阶层。”
“如此,方能长治久安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