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士廉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,仿佛一道天雷,狠狠劈在大堂中央。
整个正堂,死一般的寂静。
连呼吸声都消失了。
李世民那张龙颜之上,怒气、惊愕、怀疑、狂喜……种种情绪交织闪烁,最后定格为一种近乎贪婪的震撼。
五番!
大唐一年的国库收入才有多少?剑南道一地,就能翻五番?
这意味着什么?
这意味着他可以再多养几十万大军!可以把突厥按在地上摩擦一百遍!
可以把那些整日哭穷的世家门阀的脸,抽得啪啪作响!
钱!
国之血脉!帝王之底气!
这一刻,高自在那些什么擅自用兵,私造军械等等问题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。
然而,李世民能暂时被金钱冲昏头脑,房玄龄不能。
作为大唐的首席宰相,他看到的不是钱,而是钱背后那足以颠覆整个帝国的滔天巨浪。
他快步上前,从箱子里抓起一本账册,双手甚至都有些微微颤抖。他看重的不是上面惊人的数字,而是账目分类的名称。
“官营工坊纯利……”
“新定的商税……”
“水泥、白糖、官盐、烈酒专营收入……”
每一个字眼,都像一根针,刺向他恪守一生的治国理念。
“高自在这厮!”房玄龄猛地抬头,声音严厉无比,再不复平日的温文尔雅,“简直是本末倒置!”
他举着账本,如同举着一道讨伐的檄文:“我朝以农为本,士农工商,千年不易!”
“农者,国之根基;工者,奇技淫巧;商者,逐利之徒!尔等倒好,竟将商贾之利,凌驾于农耕之上,视作支柱!这是在动摇国本!是在挖我大唐的根!”
房玄龄越说越激动,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。
“自古以来,重农抑商,乃是国策!商人重利轻别离,毫无忠义可言!一旦让他们得势,便会囤积居奇,操控物价,兼并土地,祸乱天下!王莽改制,殷鉴不远!你们如此行事,与自取灭亡何异!”
这番话,掷地有声,代表了天下所有士大夫的心声。
李世民刚刚被金钱点燃的热情,也瞬间冷却了几分。
他眉头紧锁,望向高士廉。
房玄龄说的,没错。
这的确是祖宗之法,是维系一个封建王朝稳定的基石。
面对房玄龄近乎咆哮的质问,高士廉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,甚至还对着房玄龄,微微躬了躬身。
“房相息怒,房相所言,句句在理。若在别处,下官亦深以为然。”
他先是顺着房玄龄的话说,稍稍平复了一下对方的情绪,然后话锋一转。
“但是,在剑南道,或许有些不同。”
“有何不同?”房玄龄厉声追问。
“房相,”高士廉不答反问,“您说,何为‘士’?”
房玄龄一愣,下意识答道:“读书明理,治国安邦,是为士。”
“说得好。”高士廉点点头,“那敢问房相,如今的剑南道,要管理如此庞大的官营工坊,要核算如此复杂的商税账目,要规划如此繁多的水利工程,需要多少‘读书明理’之人?”
“高长史曾做过一个粗略的估算,若新政全盘推行,整个剑南道所需的各级官吏、账房、管事,数量将是以前的三倍不止!”
“这,便是我剑南道的‘士’。他们不是靠着祖上荫庇,也不是靠着几亩薄田,而是靠着实打实的才能,为官府效力,换取俸禄。他们的忠诚,只属于给他们饭碗的官府,而非某个家族。”
房玄龄的呼吸一滞。
“那‘农’呢?”高士廉继续说道,“房相以为我们轻农,恰恰相反,我们比任何人都重农!高长史说过,‘手中有粮,心中不慌’。”
“所以我们第一件事,就是均分田地,让耕者有其田!我们修的水泥路,是为了让粮食能更快地运出去。”
“我们炼的钢铁,是为了打造更多好用的新式农具,让亩产翻番!我们甚至成立了农学堂,专门研究育种和高产之法!”
“至于百姓,他们农闲之时,可以去工坊做工,可以去修路赚取工钱,多了一份收入,日子比以前好过百倍。敢问房相,这样的‘农’,根基可稳?”
一番话说得房玄龄哑口无言。
他张了张嘴,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。
高士廉转向主位上的李世民,声音变得更加洪亮。
“陛下,在剑南道,士农工商阶级已经变了。”
“在如今的剑南道,是‘工’,是那些在工坊里挥洒汗水的工匠,生产出了海量的财富。是‘商’,是官府掌控的商业体系,将这些财富流通、变现,充盈府库。”
“所以,便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次序。”
高士廉深深吸了一口气,一字一顿地说道:
“工、商、农、士!”
轰!
这四个字,比之前那“五番”的税收,还要震撼百倍!
如果说之前的政策只是改革,那这四个字,就是赤裸裸的谋反!
是对整个社会秩序和价值观的彻底颠覆!
“荒唐!”长孙皇后都忍不住站了出来,“简直是荒谬绝伦!将工匠与商人,置于士人与农夫之上?这是要天下大乱吗?恪儿他……他怎会如此糊涂!”
李世民没有说话。
他的手指,在椅子的扶手上,无意识地敲击着。
他的脑海里,如同有两支大军在疯狂厮杀。
一支,是房玄龄代表的“祖宗之法”,是维系帝国稳定的传统秩序。
另一支,是高士廉描绘出的,以及那几箱子账本代表的,一个充满无限可能,富到流油的黄金帝国。
作为皇帝,他比谁都清楚,房玄龄的担忧是对的。
可作为李世民,他更清楚,那“五番”的税收,意味着什么。
“你们……”李世民终于开口了,声音沙哑得厉害,“你们就不怕,这官办的工坊,这官府做的买卖,滋生出前所未有的贪腐吗?”
“一个县令,以前最多贪些田租,如今他手握一座日进斗金的工坊,谁来监管?这等于是在所有官员的脚下,都点了一把火!”
这才是最致命的问题!
人性,是经不起考验的。
高士廉闻言,脸上露出了钦佩的神色。“陛下圣明,一语中的。蜀王殿下与高长史,也早已料到此事。”
他再次拍了拍手。
这一次,从侧门走进来两个身穿黑色劲装,腰挎横刀,神情冷峻的年轻人。
他们手中,同样捧着一个箱子。
“这是?”李世民眯起了眼睛。
高士廉走上前,亲自打开箱子,里面却不是账本,而是一叠叠厚厚的卷宗。
“陛下,这是高长史仿效前隋,并加以改良后,在剑南道设立的两个全新衙门。”
他拿起最上面一份卷宗,递了上去。
“其一,名曰‘廉政署’,独立于所有官府之外,不受任何人节制,只对蜀王与高长史负责。”
“专门探查、审核所有官营产业的账目,以及官员的个人财产。凡有贪腐渎职者,先抓后审,可直接下狱!”
“其二,”高士廉的声音冷了几分,带着一股肃杀之气,“便是安全部门下呃……应该叫玄影司下面的一个名曰‘监察卫’部门,职权与廉政司相仿,但手段更为酷烈。”
“他们负责监控所有心怀不轨之人,无论是官员、豪强还是普通百姓。”
“凡有叛乱、通敌、动摇新政之言行者,可……先斩后奏!”
“这是蜀王殿下为这两个衙门定下的规矩。”高士廉指着卷宗上的八个大字,沉声道:“贪腐者,死!叛乱者,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