蜀王府。
当李世民一行人回到这里时,天色已近黄昏。长孙皇后早已命人备下了丰盛的晚宴,整个正厅灯火通明,温暖如春。
可这份温暖,却驱不散李世民和房玄龄心头那片深入骨髓的寒意。
两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,机械地落座,眼神空洞,一言不发。
他们的脑子里,依旧回荡着“工业化”、“农业化”这些陌生的词汇,以及那个由钢铁、硝烟和金钱构筑起来的,冷酷而高效的战争机器。
高自在倒是没心没肺,一屁股坐下,拿起筷子就夹了一块肥美的红烧肉塞进嘴里,吃得满嘴流油,含糊不清地赞道:“嗯,还是皇后娘娘这里的伙食好,御厨的手艺就是不一样。”
长孙皇后端坐于位上,脸上挂着母仪天下的温婉笑容,可当她的目光扫过高自在时,那笑容便有了几分不易察的僵硬。
就是这个家伙!
就是这个满嘴胡言,举止轻佻,看起来没有半点正形的家伙,日后会是襄城的丈夫!
一想到懂事温婉可人的襄城,要嫁给这么一个……一个近乎于无赖的家伙,长孙皇后的心里就像是被塞了一团乱麻,又是气恼,又是憋屈。
若非皇帝和房相都在场,她真想叫人把这个登徒子给叉出去。
“二郎,玄龄,你们这是怎么了?”长孙皇后强压下心中的不快,柔声问道,“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?”
李世民没有回答,只是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,然后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桌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
房玄龄则是长叹一声,苦笑着摇了摇头,那张一向沉稳儒雅的脸上,竟是说不尽的疲惫与茫然。
整个饭桌上的气氛,压抑到了极点。
“哎,我说陛下,房相,你们这又是何苦呢?”
高自在又夹了一筷子青菜,慢悠悠地开了口。
“不就是钱嘛,至于愁成这样吗?天底下还有钱解决不了的事?”
他的语气轻松得就像是在问“今天晚饭吃了吗”,可听在李世民和房玄龄耳中,却不亚于火上浇油。
“钱?”李世民终于爆发了,他猛地转头,双目赤红地盯着高自在。
“你说的轻巧!你知道养活新军要多少钱吗?朕告诉你,那是无底洞!朕把国库搬空了都填不满的无底洞!”
“朕的大唐,府库里有多少存粮,有多少匹绸缎,有多少贯铜钱,朕和玄龄都心中有数!每一文钱,都是从百姓的齿缝里省出来的!朕要用这些钱,修水利,兴农桑,赈灾民!不是让你拿去烧着听响的!”
皇帝的咆哮声,在正厅里回荡。
长孙皇后被吓了一跳,她从未见过李世民如此失态。
她看向高自在的目光,更多了几分责备。
可高自在,却依旧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。
他放下筷子,擦了擦嘴,好整以暇地看着暴怒的皇帝。
“陛下,您又来了。我刚才在路上不是跟您说过了吗?别用种地的脑子去想工业化的事,会破产的。”
“你!”李世民气得差点掀了桌子。
“陛下息怒,听臣把话说完。”高自在摆了摆手,示意他稍安勿躁。“您之所以觉得这是个无底洞,是因为您总想着从您那个小金库里掏钱。可您那个小金库,是农业税收攒下来的,它的增长速度,永远跟不上工业化烧钱的速度。”
“那你说,钱从何处来?!”李世民咬着牙问。
“很简单啊。”高自在摊开手,“既然咱们自己的口袋里钱不够,那就去抢别人的呗。”
此言一出,满座皆惊。
连一直埋头苦思的房玄龄都猛地抬起了头,不敢置信地看着他。
长孙皇后更是秀眉紧蹙,觉得此人言论,实在有失体统,近乎于强盗逻辑。
“陛下,您想把整个大唐都变成工业化的国家,一步到位,那肯定不现实。咱们的国库,连第一步都撑不起来。所以,咱们需要第一桶金,去完成第一步。”高自在伸出一根手指。
“这第一桶金,有两个来路。”
“其一,对内。”他的目光变得有些玩味,“那帮世家大族,比如什么清河崔氏的分支,范阳卢氏的远亲,还有那个什么剑南道王家、李家。”
“他们盘踞地方上百年,田连阡陌,家财万贯,富得流油。他们偷的税,漏的税,兼并的土地,哪一笔不是在挖大唐的墙角?”
“陛下您派一支兵马过去,也不用多,就我那支龙骑兵,带上十来门炮。随便找个由头,说他们勾结外敌,意图谋反,然后直接把他们家给抄了。我保证,抄上那么两三家,您这支新军未来三年操练的钱,就全都有了。”
嘶——
房玄龄倒吸一口凉气。
这哪里是臣子给皇帝的出谋划策?这分明是魔鬼在引诱君王堕落!
不经审讯,不走法度,直接扣个帽子就抄家灭门?这与暴君何异!
李世民的胸膛剧烈起伏,眼神变幻不定。
他愤怒,但他却悲哀地发现,自己竟然无法反驳。
因为他知道,高自在说的是事实。那些世家,就是大唐身上一个个肥硕的毒瘤。
“此法,太伤国体,有违仁德。”长孙皇后忍不住开口,声音清冷。
“皇后娘娘说的是。”高自在点点头,似乎很赞同,“所以,咱们还有第二个选择。”
他转向李世民,笑容变得意味深长。
“其二,对外。”
“陛下,臣听闻,在剑南道姚州以西,有一片故地,名为野共州。”
“曾是我朝疆域,后陷于吐蕃之手。那里,山中盛产金银,遍地都是矿藏。当地的部族,只会用最原始的办法挖一点点地表的矿石,做成首饰。他们根本不知道,自己屁股底下坐着的是一座多大的金山银山。”
“咱们可以打着‘收复失地’的旗号,名正言顺地把那块地拿回来。然后,开矿,冶炼,铸成金币银币。这笔钱,不仅能开启工业革命,还能反哺朝廷,让您有钱去修更多的水利,赈更多的灾民。”
高自在端起茶杯,轻轻吹了口气,总结道。
“说白了,陛下。要么,咱们对内动刀,从那些吸血的世家身上,把大唐的血给抽回来。”
“要么,咱们对外动刀,用咱们的火枪和火炮,去抢别人的金山银山,来给大唐输血。”
“至于选哪条路,或者两条路一起选,就看陛下的意思了。”
整个正厅,死一般的寂静。
李世民和房玄龄彻底不说话了,他们的大脑,已经被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冲击成了一片空白。
而一直对高自在心怀芥蒂的长孙皇后,此刻却怔住了。
她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,心中的那份厌恶和愤恨,不知不觉间,竟然开始悄然消散。
她看到的,不再是一个轻佻无赖的登徒子。
而是一个手持钥匙的开锁人。
他用最直接,最粗暴,甚至最血腥的方式,为困在钱粮牢笼里的大唐,为陷入财政焦虑的皇帝,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。
他提出的方法,听起来离经叛道,残忍无情。
可仔细一想,无论是铲除国内的毒瘤,还是开疆拓土夺取资源,最终得益的,不都是大唐的江山社稷,不都是天下的黎民百姓吗?
与这等经天纬地之才相比,他那点私德上的瑕疵,似乎……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。
这,或许才是能真正辅佐君王,开创万世太平的……国之栋梁?
长孙皇后看着高自在,目光变得复杂而深邃。
她忽然觉得,把襄城嫁给这样一个人,或许……并不是一件坏事。
她默默地站起身,亲自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参鸡汤,走到高自在身边,轻轻地放在他面前。
“高长史,说了这许久,想必也口渴了。喝碗汤,润润喉吧。”
她的声音,前所未有的温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