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程的路上,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。
李世民一言不发,只是端坐在马背上,面沉如水。
那双锐利的眸子失去了焦点,似乎在看着前方的道路,又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空间,在脑海中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的风暴。
步兵、龙骑兵、骠骑兵、胸甲骑兵、火炮……
敌我识别系统、交叉火力、机动作战、饱和打击……
高自在描绘的每一个词,都像是一块滚烫的烙铁,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。
他试图用自己纵横天下二十余年的战争经验去解构,去反驳,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知识体系,在这个全新的战争机器面前,脆弱得就像一张薄纸。
他想了很久,想的不是这个体系的强弱,因为强弱已经无需论证。
他想的是另一个,更现实,也更致命的问题。
钱。
打造一支玄甲军,已经耗费了国库海量的钱粮。
那数千领明光铠,每一片甲叶都浸透着民夫的汗水和工匠的心血。
而高自在的这支军队呢?
那数千支构造精密的火枪,那几十门吞吐着死亡的火炮,那数种不同职能、装备各异的骑兵,还有那需要持续不断供应的火药和弹丸……
这哪里是军队?这分明是一座吞噬金山银海的无底洞!
李世民越想,心就越沉,脸上的表情也愈发凝重,仿佛不是在回府,而是在奔丧。
一直跟在旁边,哼着不知名小调,东张西望的高自在,终于忍不住了。
他驱马凑到李世民身边,懒洋洋地开口:“陛下,您这脸色,怎么破产似的?”
李世民猛地回过神,扭头瞪了他一眼,那眼神里的杀气几乎要凝成实质。
“破产?”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,“朕看,是整个大唐的国库,都不够你这么折腾!”
“玄甲军一年的耗费,便是一个天文数字。你这支军队,从头到脚,从人到马,哪一样不是销金窟?”
“光是那打出去就没了的火药弹丸,每日操练的消耗,便足以让民部尚书当场悬梁自尽!”
李世民的声音里,充满了皇帝对于财政的本能焦虑。
“你告诉朕,要养活你这支吞金兽,需要多少钱?朕的大唐,养不养得起!”
他以为高自在会被这个质问给难住,会开始跟他掰着指头算账,会向他哭穷。
可谁知,高自在听完,非但没有半点忧色,反而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笑得前俯后仰,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。
“陛下啊陛下,”他好不容易止住笑,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花,“您总算问到根子上了。不过您这个问题,从一开始就问错了。”
“错在何处?”李世民眉头紧锁。
高自在收起了笑容,表情变得认真起来,但那份认真里,却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。
“错在您,不能以治理一个农业化帝国的思路,去供养一支工业化的军队。”
“农业化?工业化?”李世民和旁边的房玄龄同时愣住了,这两个词,他们听都没听过。
“对。”高自在点点头,用马鞭指了指身后那片已经远去的练兵场。
“陛下,您觉得,养活一支军队靠什么?靠田地里收上来的税粮,靠仓库里堆积的绸缎,靠国库里那些死沉死沉的金银,对吗?”
“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,有何不对?”房玄龄忍不住插话。
“对以前的军队来说,当然没问题。”高自在摊了摊手,“一个农夫,给他一把横刀,一身皮甲,他就能上战场。饿了,给他一碗粟米饭;打赢了,赏他几亩地。这就是一个农业帝国的战争模式。它的核心,是土地和人口。”
“可我的军队,不一样。”
高自在的语气变得幽深起来。
“他们吃的,不仅仅是粮食。他们消耗的,是钢铁!是硝石!是硫磺!是木炭!是成千上万工匠的时间!是标准化生产线上源源不断产出的零件!”
“支撑他们的,不是一个个自给自足的小农庄园。而是一座座日夜不息运转的钢铁工坊,是分工明确的兵工厂,是遍布天下的商路和钱庄!”
“陛下,您用收上来的那点粮食,怎么去支付钢铁厂工人的薪水?您用国库里的那些绸缎,怎么去购买运来的硝石和钢铁?”
“所以,”高自在看着彻底陷入呆滞的李世民和房玄龄,一字一顿地吐出了结论。
“您不能用经营一个大农场的方式,去经营一个未来的大唐。同样,您也不能用一个农业化帝国的财政,去支撑一支工业化军队的消耗。”
轰!
这番话,比之前那数千支火枪的齐射,更具毁灭性。
它击穿的,不是血肉之躯,而是李世民和房玄龄脑中那套根深蒂固的,治理天下的根本逻辑!
房玄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,他的脸色更加惨白。
他终于明白了!
他终于明白,高自在在剑南道搞的那些“离经叛道”的东西,到底是为了什么!
那些看起来像是敛财工具的钱庄,那些发行着花花绿绿纸片的“纸币”,那些雇佣着成千上万流民的“工厂”,还有那本被所有腐儒视为洪水猛兽,详细阐述了这一切背后逻辑的……《资本论》!
原来,那一切,都不是目的。
那一切,都只是眼前这支恐怖军队的……后勤系统!
“工业化……”房玄龄喃喃自语,嘴唇哆嗦着,“老夫……老夫明白了……剑南道的新政………工商农士……那本书……原来是这样……”
他猛地抬头,看向高自在的眼神,已经不再是看一个魔鬼。
那是在看一个,亲手开启了新世界大门的……怪物。
李世民没有说话,他只是死死地攥着缰绳,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。
他终于懂了。
高自在给他看的,不仅仅是一支新军队,一种新战术。
而是一个全新的……工业化帝国的运转规则。
在这个规则里,战争的胜负,不仅仅取决于前线的将军和士兵。更取决于后方的矿山、工厂、商路和钱庄。
变成了工业体系对农业体系的……降维打击。
他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。
他不是在担心大唐的江山要亡了。
他是在悲哀地发现,自己那个以农为本,士农工商,精打细算,往国库里囤积金银粮食的“钱包”,在这个全新的怪物面前……
已经彻底过时了。
“陛下,”高自在的声音再次悠悠传来,带着一丝恶作剧得逞的笑意。
“别想着省钱了,想想怎么赚钱吧。毕竟,我这套东西,还只是个开始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