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从上次楚晟审理了塔塔大叔家的案子后，红花轿一度从关外绝迹；隼翎关人人皆称侯爷明断是非，解了女儿家的怨气，隼翎关自此可以太平了。
谁知，侯爷府里三少爷及别院一干人等一夜暴毙、死状和“鬼宴”如出一辙的消息却又接踵而至。关内于是又传言道，侯爷并未驱走怨气冲天的女鬼，而是将女鬼的因果引到了自己身上——何等大义，何等大爱！
“全是屁话！”商纵狠狠一脚踢在院子里的石凳上：“‘鬼宴’这事儿，从头到尾都是楚晟亲自设计的！他估计自己都没想到会半路跳出个程咬金，来替自家女儿鸣冤告状！”
“那你认为，嫁祸季欢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吗？”沈寒灯对此表示怀疑。
“我认为不是。他们应该是在罗织整件事的过程中，正好盯上了她。”商纵突然又想到明昭：“楚晟那个义子肯定脱不开干系。只是现在我们还得靠他传递消息……”
“商纵，”沈寒灯叹口气，伸出二指在他桌上叩了叩：“你该去睡觉了。”
或许是习惯了点灯熬油式地与嫌疑人周旋，又或许是夔纹鼓听多了，商纵却是比一般人觉少。可连续几日不曾合眼也着实让人放心不下，沈寒灯和周砚知看在眼里，心下也了然——他是真的在意。
“榷场使死了，基本可以算畏罪自杀。只是他的证据也一并都没了。我也没有理由再在北地耽搁，希望在我回京之前，金师傅能给放出来。”周砚知打着呵欠也站起身来：“你还在和采椒队的人打交道，多加小心，‘鬼宴’这事儿，我猜还没完呢。”
春季的最后一个月，雪线退至四百里开外，最后一个可以采摘贡椒的朔夜将至。
榷场使的线断了，采椒的行动却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。沈寒灯只得继续跟着桑格前往。
路上她问桑格，之后他们之间的“生意”，该如何安排；桑格沉吟道：“刑部那家伙还没走，这事儿就只能先按下不提。沈公子要么等他离开隼翎关，要么自己先回去，等下一个采椒季再来北地也不迟。”
采摘贡椒这夜，红花轿出现在另一条官道上。桑格他们侥幸避开，另一支采椒队折损近半。还剩最后几个可以采摘次级品的夜晚，至此，已有过半数采椒大户表示，在“鬼宴”得到解决之前，不会再出城采收。
距离金季欢被抓走已过去十日，期间一共受审二次，未曾受刑。
第二次受审时，她已烧得有些神志不清；说是受审，其实已经说不出几句有效的东西。迷迷糊糊间直说月桃在唱歌给自己听，来审案的人沉吟片刻，临走前交代狱卒：
“人现在还不能死，找个大夫来给她治好吧。”
那日离开后，周砚知公开以刑部侍郎的身份出入侯府及北地各司衙，大张旗鼓调查雪髓椒相关账目。同时，他逢人便说，他进城前夜在路边遇到一乘大红花轿，饿极了的他，吃了里面的东西。
城里，很快就又流言如沸：
“既然不是吃了东西才死的，那么楚侯爷的三公子是怎么死的？”
“那就显然不是厨师的问题呀！说明塞上春那大厨是无辜的！”
“就是就是！要不就是谁想害死他，故意伪装成‘鬼宴’的手法？”
“那照这么说，‘鬼宴’一开始会不会就是人搞的鬼？”
“你们说，那小小女娃儿，抓她何用？该不会是她知道了些什么不该被知道的，才被抓去拘了起来？”
这是继月桃案后，商纵再一次感受到谣言的厉害之处。短短五六日，不费一兵一卒，他们辛辛苦苦破解的“鬼宴障眼法”就这样随着流言走遍了隼翎关的大街小巷。
越来越多的人质疑靖边侯捉拿金季欢的合理性，吃不到她做的美食，人人怨声载道。
这晚，三人坐在院里替周砚知践行。没了金季欢的好菜和说笑声，只得一坛薄酒，十分惨淡。
周砚知嘿嘿一笑，拎出酒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，随后看向商纵：“本想为你争取时间来着；可能还是不太够？没办法，拖得一天是一天吧。”
“争取时间？”沈寒灯看向商纵：“我还是不信你能那么容易请到赦令。陛下与你父亲交情再深，也不至于为了一个厨娘就批这样的手谕给你。”她抬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：“要不，还是我去把人劫出来吧。”
商纵抬起酒杯大大灌下一口，那阴郁惯了的脸上少见地绽开了一个笑容，甚至还带着得意：“我请的赦令，是用来放晋璋的。陛下手书赦令，御笔朱批，什么都齐全，唯独不会具体写放的是谁。”
商父与烜帝私交甚笃，商纵深得烜帝信任，这才能年纪轻轻执掌廷尉府。而这个馊主意，正是因为他极为熟悉烜帝做派，才冒险一搏，想出来的。
“你是不是疯了？”沈寒灯“腾”一下站起，满脸怒容瞪着他：“你是天子利刃，若连你都媚上欺下……”
周砚知脸色也被吓得煞白：“纵之，你在想什么？这是能胡闹的事儿吗？你可知事发会有什么后果？”
沈寒灯又气又怕，眼前这位友人突破了他一直以来的行为准则，这让他俩都感到很是不安：“商纵，你可是深得陛下信任！你这么做，就连你父亲或许都会受到牵连！”
“知道，”商纵点头：“天子信不过的人，就再也当不了他手里的利刃。不过说到牵连嘛。家父应该不至于……”
“纵之，这份信任是你的立身之本啊！事情若有败露，你父亲的祖荫就算能保你不被扣‘欺君’的死罪，你此生也再难……做臣子的，要得到君上的信任，你以为是容易的事吗？”
他当然知道，这份信任一旦失去，就算他受到的惩罚不会很大，未来的路也就相当于被彻底堵死了。皇帝不会重用一个如此玩弄自己信任的人。
“哎，砚知兄，我可没你官瘾那么大。正三品的俸禄拿了这几年，我其实已经知足了。”
“你你你……你可切勿意气用事！要救金大厨，一定还有别的办法！哎你说，反正我来都来了，身份也亮出来了，要不干脆强行插手一下楚家三公子这案件？”周砚知急得口沫横飞。
“你现在按兵不动才是最好的。赦令到来之前，任何人介入，都会让他们加快对这件事的处理速度；他们越想快刀斩乱麻，金季欢就越危险。”商纵一语中的，周砚知颓然坐倒，再也想不出新的办法。
“商纵，我最后提醒你一遍，这昏招一旦走出去，你此生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！”沈寒灯的手握得死紧，指节都掐到泛白。
商纵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：“这些年活得小心翼翼，和任何人相处都不敢放松；每日都在揣摩：这一刀扎下去，圣上是希望我轻些呢，还是重些？日子久了，发觉甚至还没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。”
周砚知自嘲地笑了：“嘿，我以为只有我这寒门出身的才需要成日里考量这些，窝窝囊囊夹着尾巴做事儿；没想到你也有这些烦恼……”他喝得快，杯子已然空了，又续上一杯。
“窝囊？你几时窝囊过？”沈寒灯笑着打趣他，和他碰了碰杯：“你在城里招摇了几日，现身说法，效果显着啊！”
周砚知苦笑着摇头：“我哪里不窝囊？我从进了这官场就没有一天不窝囊！最窝囊的时候你说是什么时候？不就是办月桃案的时候！如果我当时不怂，把这事儿一杆子插到底，金大厨也不至于要破釜沉舟、造谣生事，自然也就不会来这鬼地方，现在也不会……”
商纵也续了一杯，和沈寒灯碰了碰：“我知道你待那丫头如亲姊妹，我……哎，这辈子第一次看一个人挨打心里会那么难受。她那举措虽然是昏招，可比我们都有胆识，都仗义。”
“是啊沈中丞，”周砚知醉醺醺地用胳膊肘撑住脑袋：“同样都是你的朋友，我敢打包票，金大厨能为你做的事一定不会比我们能为你做的少！”
“是，她当日怎样为月桃赴汤蹈火，来日就会怎样为你舍生忘死。”商纵偏过头去，桌上的烛光在他眼里投出闪烁的火苗：“反而是我堂堂七尺男儿，面对法理道义瞻前顾后，面对人情冷暖裹足不前……”
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：“赦令的事，你们无需再劝；我也想堂堂正正把她救出来，让她别把我看扁了！自从打了那三十大板，你们倒瞧瞧：如今重逢后，她哪次不针对我？”
商纵不爽地撇了撇嘴：“哪次不是沈寒灯吃鱼肚子、你周砚知吃鱼头，我只配嗦鱼尾巴？”
笑声开怀又寂寥。天明，他们二人发现，周砚知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