葛掌柜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爱好——夜钓。
隼翎关一带并非没有水源的旱地,城外的野河也有几条。虽说不宽也不深、且整个冬天都处在封冻状态,可只要河水一化冻,他就会时不时趁着夜色前去抡上几竿。
到了他这个年纪,无父无母、无妻无儿,酒楼打烊以后,带着渔具、几张胡辣羊肉饼,再带一壶酒,能就这样坐完整个后半夜;哪怕收获甚少,回去时也能心满意足倒头睡到天大亮,刚好下楼去操持午间的生意。
自从金季欢来了这里,他晚上的时间都用来教她学做面点和北地甜品,另有一番近似于亲情的乐趣,让他暂时忘了夜钓。
自打金季欢被抓,一直悬着的心始终放不下,这位上了年纪的老兵睡眠愈发浅了;终于,饱受失眠折磨的他再次拿起钓竿和酒壶,在春末夏初走进了带着水汽的夜色。
刚入夜的芦苇荡很是舒服,他将苇草随便踩倒一片,惬意地歪倒上去;草上没有潮湿的水汽,还带着白日暴晒后的余温。
他刚把属于自己的芦苇席“搭”好,就听到附近一堆芦苇里有声音。这个季节暖和起来了,谁知道那一堆白絮里是人是兽?葛掌柜赶忙伏低了身子,不出声,静待那边的声音走远。
声音没有走远,反而越来越大,是一男一女厮混时的声音。葛掌柜在心里骂了句脏的,老脸通红,却也更加鼓不起勇气去打搅他们,只能默默祈祷这两个幕天席地的家伙快快搞完快快离开。
人影起身摸索着离开芦苇荡时,葛掌柜借着月光看清了他们的脸——香料市场开茶铺的熊家嫂嫂,和采椒人桑格。
他们走远了,葛掌柜狠狠喝下一口酒,嘀嘀咕咕边笑边骂脏话,串饵、抛竿,两手一揣,眼一眯,兜里下酒的小零食和着城里一桩桩人情世故在心里化开。
熊家嫂子嫁了熊家老三,老三和老五都是采雪髓椒为生的,嫂嫂于是在香料市场开了一家茶铺。她煮的茶舍得放糖放蜜,是冬季外出干体力活的人尤其喜欢的味道,因此生意十分稳定。
老五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儿,没干多久就跟自己队里的兄弟为一个女人起了纠纷。
采椒这回事儿,要从悬崖把人往下坠,一点点坠下去,一片片收割走,上面负责看顾安全的人也很重要。性命相系,因此但凡有人心不齐、和同伴之间起了芥蒂,是很难再在一起工作的。老五就这样离开去了桑格的队伍。
“鬼宴”初现那天,是桑格带队碰上的。他随意指派了老五上前查看,不想就这样断送了一个人。回到城里后,熊三和媳妇儿哭天抢地,恨毒了桑格。
那日过后,他们再也不卖茶给桑格手底下的人;桑格也自觉亏欠,凡遇到了都主动避一避。
一直到数日前,终于熊三也被“鬼宴”害死,这女的彻底成了寡妇。
刚成了寡妇不久,就和害死小叔子、和老公不共戴天的人滚到了一处?
人都是喜欢八卦的,尤其是自己无意间撞破了或许别人还都不知道的八卦,那股兴奋劲儿能让老葛像现在这样:夜晚的小风一吹倍加精神,虽然暂时无人可说,老脸上也不自觉地挂上了微笑。
自从金季欢那丫头被靖边侯的人带走,他已经很久没笑过了。
楚明昭每日派人来塞上春传讯,都说人尚安好,未曾受刑;可葛掌柜是见过世面的,也认识一些大牢里蹲过的人。
把人拘到一个黑地方关起来,隔绝光明和人气,在逼仄和孤独中时间会被拉得更长,像钝刀子割肉,像冰棱子穿石,最是难熬。
光是一想到,爱说爱笑的金季欢从弟弟身边被剥开、从朋友身边剥开,扔到那样的逼仄和孤独中,他的心都要难过得紧缩成一小团。
遇到这么一件破事儿,虽然破,但也多少分散了他的注意力。只不过,他越咂摸,越觉得这里面有些事儿不大对劲。
次日睡醒后,葛掌柜刻意绕到了香料市场那边。采椒季已近尾声,现在除了桑格的队伍,只有其他两三支采椒队还敢顶着“鬼宴”的风险继续出去挣钱。
他窝在熊家嫂嫂的店里,小口啜饮着杯里的甜茶,看着一个个来买茶的人。
有个喝醉酒的汉子跌跌撞撞扑来茶摊上,老板娘刚要卖茶给他,一看他脖子上的小金佛,马上又凶又横地把他搡了出去,嘴里骂着桑格手下的人不配喝她的甜茶,转头又招呼起其他人。
嘿,这不还是不对付吗?葛掌柜偷偷笑了,这要演到什么时候?演到熊老三尾七过完,情况会发生改变吗?他们后面会在一起吗?
葛掌柜头天没睡好,此刻干脆靠着墙打起了盹。熊家嫂嫂回头好笑地看了看他,点头问了个好,继续一勺一杯给人添茶。
她们家的茶杯真好看,画着白釉小花花。葛掌柜想,等金季欢那孩子顺利放出来,得带她来这里好好喝上几杯热热的甜茶,用这小白花杯子喝,她指定喜欢。
最后来了两个采椒人,放白色杯子的竹篓里已经空了,她去屋后拿出两个红色釉画着小花花的杯子,给他们倒了茶。
第二天,又有两个采椒人撞上了红花轿,死在了路上。葛掌柜跟着人群去看热闹,认出了是头天在茶店里见过的人。
真糟心。
人群里,他认出了沈寒灯,二人打了个照面,点点头,默契地从人群里挤出去,一前一后回了塞上春。
“金丫头还这么被拘着,也不知道人在里面过得怎么样?”葛掌柜长叹一声。
有段日子没见了,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闲话,葛掌柜说到了这两个用红杯子的人;沈寒灯也感到唏嘘,“鬼宴”进行到如今,她见了太多死人,说实话都已经有些麻木了。
正说着话,后厨传来争吵声,金小满正在和人嚷嚷。
二人对视一眼,急忙往后厨赶去;只见金小满正和跑堂的老伙计拌嘴呢。
“那两人每次来都点不放胡椒的羊肉粳米粥!你怎么又给上错了!”
“这可不是我的问题,我哪能知道哪碗放了胡椒、哪碗没放?”跑堂的老师傅抄着胳膊和小满大眼瞪小眼:“下次你说清楚呗!”
“我看着火呢,哪里顾得过来那许多!”没了姐姐撑腰,小满嘴笨,此刻急得小脸通红。
“好啦,多大事儿?”葛掌柜烦躁地挥了挥手:“那么多五颜六色的碗,今后分一分不就行了?装肉粥的碗,譬如今后就用蓝色的装有胡椒的,红色的装没有的;看到熟客自然就知道红色的碗给谁用……”
自己的话还没说完,葛掌柜就愣住了,像被石化一样站在原地,张着嘴,伸着手,呆滞的模样让大伙儿又疑惑又好笑。
“掌柜的?”跑堂的大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:“掌柜的?”
只见葛掌柜一把拽住沈寒灯的胳膊,飞快地拉着她向店外走去,直走到街上、走到鼎沸的人群里,他才站住脚,指着不远处的香料市场对她说:
“我知道了!”
沈寒灯被他这一出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此刻也只能问他知道什么了
“今晚你不要和他们出城,”葛掌柜激动地握住金季欢的肩头:“你来塞上春找我,我给你一样东西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