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带走的第七日,在北地伪廷尉府大牢里的金季欢,终于等来了审她的人。
牢狱里暗无天日,只有星点烛火。有人搬了一把太师椅到她牢房门口,来人随即坐了上去。灯火刻意避开这人的面目,只从衣袍式样上依稀看出是文士服制。
开口却是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。金季欢没有太吃惊,既然中原有沈寒灯这样的女官,北地如何不能有?
“金季欢,年十九,天京城人士,孤儿出身,父母不可考,未出阁。曾于天京百花街飞花居任铛头,现于北地隼翎关塞上春任铛头。”
女官照着手里的纸张逐字念完,声音里不带任何情感。念完后只见那只手随意将纸张递往一旁,暗处又递来一卷纸张,她的手摆了摆,示意不再需要卷宗。
“以上情况都属实。”金季欢抢口承认道,反正来了这种地方也没那么容易出得去。她并没有盲目的乐观,但她还是不习惯把主动权尽数交给别人。
所以,接下来她决定勇敢一点,多少也要将审问的主动权捏哪怕一点点在自己手里:“敢问大人,您是长公主府上的,还是靖边侯府上的?”
死一般的寂静,好一阵都无人应答。金季欢被压迫得有些难受,实在忍不住,刚准备再说点别的什么,对面开口了:“你觉得呢?我是哪边的?”
“民女愚钝,只知道不管是哪边,我都得罪不起。”
“你不愚钝。”对方的声音泠然,仍旧听不出任何情绪:“为了替好友报仇,编出好大一个谣言,搅得京城上下不安;也不知你打通了什么关系,明明是杀头的罪过,只打了滥竽充数的三十大板就收手。”
金季欢懵懂抬头:“滥竽充数?”她不明白什么意思,那顿板子可是换来她全程趴着到的隼翎关,掏空了钱袋子,也差点掏空了她的小身子,到现在屁股上都还有两片疤痕呢。
“三十大板挨完,理论上是要让你今生再无行走可能的。”女人的声线直至此时才终于有了一点情绪,是讥讽:“得了好处还卖乖?信不信我这就补上你欠的数?”
金季欢咬着嘴唇,“搏一搏”的野劲儿又窜了上来。她努力摆出一副轻松的神情:“大人说笑了!圣上让打的板子已经打过了,大人这要再补上,那就是对圣上的裁决……不满了?”
女官突然笑了两声,很短促,随即又马上收住,重新回到了毫无感情的状态:“听闻塞上春如今一半以上的菜品,都是金姑娘独创?”
对面显然是冲着自己和自己的手艺来的。金季欢在心里盘算,大概率是要在吃这件事上拿自己作筏子了。局势暧昧不明,她不知道接下来自己会遭遇什么,思来想去只得把人在危难时刻能想的招全部用上。
她眼珠子转了转,决定先狐假虎威,再低声下气;如果还是非死不可,那她想,大概就只能走最后一步——英勇就义了。也就是说,临死前把对方骂个狗血淋头。
“对不住了,臭脸饭桶,”金季欢在心里默默想着:“毕竟你是我在官场最大的人脉了!”
心一横,她决定把这条“大腿”抱到底:“是,我的手艺当初可是名冠京城!从御史台到京兆尹,很多大人都对我的手艺交口称赞;尤其是廷尉府的总提刑商大人!”
没成想,对面压根儿不接这茬儿,而是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问:“所以,塞上春如今的菜品,我是不是可以认为,基本都要经过金姑娘的手?”
金季欢满脸得色:“那是!每一道菜啊,每一道!就算不是我从头到尾亲自烹饪,也总有环节要经过我的手!唉不是,你们老问我做菜的事干嘛呀?是不是商提刑想我的手艺了?让他来找我呀,大家那么熟,要吃啥尽管说,我做给他吃!”
金季欢觉得自己没招了,因为对面依旧语气淡淡的。她在心里呐喊,臭脸男,你是不是不行了?是不是你在京城其实气数已尽,没人敬畏你了?
“七日前,塞上春一共卖出几份雪髓椒炖鹿筋?”
七日前,应该就是自己被抓进来那日?原来自己已经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天了?金季欢一阵恍惚,随后皱眉回想了一下:“你们抓我进来那天,做了二十多份吧,包含外面过来订餐的。”
“你全部都沾过手?”
“嗯啊!芡汁都是我熬的,别人厨艺不到火候,掌柜的不放心他们用雪髓椒。”
“嗯,那抓你来就不算冤枉。”女官转头对旁边的人交代:“都记下来。”
“喂,所以到底为什么抓我?我一个做菜的,能犯什么事儿啊让你们把我抓进来这么些天?还能吃死人不成?”
终于,对面的人声音里带上了笑意:“瞧,你这不是知道吗?”
她起身,带着其余人离开了。从始至终,金季欢都没有见到过她的脸,只有那冰冷的声音给她留下极不舒服的感觉,像湿冷的蛇盘在锈蚀的铁柱上。
糟,难道真吃死人了?金季欢跌坐下去,那到底是把谁吃死了呢?
当晚,在巨大的恐惧和焦虑的双重折磨下,金季欢开始发烧,可狱卒来来往往,只给她递来不甚新鲜的餐食和饮水,无人在意她的病痛。
次日,楚明昭传出消息:人尚安好,受审,但未受刑。
终于受审了!商纵站起身一圈圈踱着步子。请赦令的人如今到哪里了呢?能赶得上吗?她受审时表现好吗?还是那样古灵精怪胡说瞎讲的吗?
周砚知受不了一贯动如雷霆、恣意桀骜的商纵像现在这样作困兽状。
他起身甩了甩胳膊,长长舒出一口气,在心里暗道:“不能一直这么等着,该第二颗‘棋子’上场了。”
日出后,刮过城内的风不再凌冽,掀起了刑部侍郎官袍的一角。周砚知独自提了几卷文书,正了正衣冠,大大方方地向着隼翎关的府衙走去。
一味的微服私访、一味蛰伏,并不能为他们换来想要的东西。老老实实等着查出名堂再抓人这套,对狡猾的敌人可不那么适用。
必须得走一步先手了:一枚来自京城、直击靖边侯“财路”的棋子,或许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。
金季欢被带走后的第八日,刑部侍郎周砚知持御批文书到廷尉府拜谒,领精兵十人,前往捉拿榷场使回京受审。兵卒至,推门大骇,榷场使已悬梁自尽数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