景明三十七年冬,铅灰色的云层低悬在紫禁城上空。奉天殿前的丹陛之下,三千白甲禁军持枪肃立,枪尖凝结的霜花在微弱天光下泛着冷冽寒光。新帝赵恒身着十二章纹的斩衰孝服,玄黑缟素间唯有腰间玉带彰显着九五之尊的身份,他手持镶金哭丧棒,在太庙祭祀时第一次以皇帝身份行三跪九叩大礼,玄色长靴碾过阶前凝结的薄冰,发出细碎的碎裂声。
请大行皇帝神位入太庙!礼部尚书颤巍巍展开明黄册文,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荡开。十六名金盔武士抬着沉香木灵柩缓步前行,棺椁上覆盖的明黄缣帛随着步伐轻轻晃动,缣帛中央用金线绣制的日月山河图在阴霾中若隐若现。赵恒垂首望着灵柩经过丹陛时投下的狭长阴影,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在御书房,父皇破天荒也是这样站在窗前,指着舆图上连绵的红色疆域说:江山万里,从来不是绣在锦缎上的风景。
出殡那日,从西华门到皇陵七十里官道两侧,百姓自发搭建的祭棚连绵不绝。青州来的老农夫王二柱捧着自家新收的冬麦跪在路边,麦种还是三年前朝廷推广的嘉禾三号,如今亩产已从两石增至三石五斗。他身后跟着的孩童攥着竹制风车,风车叶片上糊着的桑皮纸画着穿龙袍的皇帝,这是市井画师赶制的神君图,据说贴在门楣上能保家宅平安。当送葬队伍经过时,原本喧闹的人群骤然寂静,只有北风卷着纸钱飞过灰蒙蒙的天空,如万千白蝶蹁跹。
皇陵位于京畿西山龙脉的主峰下,是破天荒登基次年便开始营建的万年吉壤。赵恒站在陵寝宝顶前,看着工匠们用糯米灰浆封死最后一块青石板,忽然注意到父皇生前亲自拟定的墓志铭——功过留与青史,福祉遗于万民十二个阴刻大字刚被朱砂填满,在暮色中透着诡异的殷红。他想起三天前在御书房发现的那叠奏折,最上面是关于摊丁入亩的最终章程,朱批永为定制四字力透纸背,墨迹却尚未完全干透。
陛下,钦天监奏请定大行皇帝庙号谥号。内侍监总管李德全捧着奏折低声禀报,貂裘领口沾着的雪沫在温暖的地龙气中迅速融化。赵恒接过奏折时指尖微颤,礼部拟定的太祖武皇帝被朱笔圈掉,旁边添了两个力透纸背的大字:。他想起父皇晚年常翻阅的《武帝本纪》,那本泛黄的史书上满是朱笔批注,在穷兵黩武四字旁画着大大的问号。
国丧百日刚过,赵恒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了四位顾命大臣。紫檀木御案上并排放着三样东西:刻着制诰之宝的玉玺、《景明律》修订草本、还有一幅未完成的《万国来朝图》。当首辅张敬之提及是否延续先皇对西域的拓土政策时,年轻的皇帝忽然展开那幅画卷——绢素上已经画好了身着各式朝服的使臣,波斯的琉璃冠、扶桑的乌帽子、暹罗的金缕衣都栩栩如生,唯有画卷中央的御座还空着。
父皇平定西域三十六国,不是为了让朕做守成之君。赵恒用朱笔在画卷空白处点了一点,朱砂在素绢上晕开小小的红痕,传旨鸿胪寺,着各国使臣三月后参加春耕大典。他说话时目光掠过御案上那尊青铜方鼎,鼎身铭文记载着去年疏浚大运河的功绩,二十万民夫历时八个月疏通的河道,如今正将江南的漕粮昼夜不停地运往北方。
惊蛰那日,赵恒在先农坛举行亲耕礼。当他手扶青铜耒耜翻起第一抔春泥时,忽然看到田埂边那株父皇亲手栽种的银杏树抽出了新芽。嫩绿的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曳,树下立着的《农桑要术》碑刻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,碑文中劝课农桑,不夺农时八个大字,正被春风拂过新绿的麦田,吹向辽阔的中原大地。
暮色降临,赵恒独自登上角楼。远处皇陵的方向已亮起长明灯,如夜空中最亮的星子。他从袖中取出那枚父皇临终前赐下的玄铁虎符,符身镌刻的山川纹路在月光下清晰可见。虎符背面有行小字,是破天荒亲笔所书:凡日月所照,江河所至,皆为汉土。夜风卷起少年天子的衣袍,恍惚间,他仿佛看见父皇正站在云海深处,指着脚下的万里河山,笑容穿透三十七年的光阴:恒儿你看,这万世基业,从来不是一座孤坟,而是生生不息的人间烟火。
角楼铜钟在夜风中发出悠远的鸣响,惊起檐角铜铃一阵清越的颤音。新帝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御书房,案头堆叠的奏折中,关于设立西域都护府的章程已经拟定,漕运改革的条陈正待批阅,而太学呈上的新科进士名单里,几个寒门士子的名字被红笔圈出。窗外的夜空不知何时绽开了第一颗星子,在沉沉夜幕中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,如同一个王朝崭新的黎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