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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8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。八月末,北疆的风已经带了凉意,院子里的梨树叶子开始泛黄。

那天早晨,周陈氏——顾长风的大姨,柳映雪一直随孩子叫大姨的那位老人——没有像往常一样起床。柳映雪去她屋里送早饭时,发现老人闭着眼睛,呼吸很轻。

“大姨?”柳映雪放下托盘,轻声唤。

周陈氏慢慢睁开眼睛,眼神有些涣散。她张了张嘴,声音微弱:“映雪啊……”

“哎,我在。”柳映雪握住老人的手,“您哪里不舒服?我叫医生来。”

“不用。”周陈氏摇摇头,手指用力地攥了攥柳映雪的手,“我想……回南边去。”

柳映雪愣了一下:“大姨,您说什么?”

“回南边。”周陈氏重复道,声音清晰了些,“山东,老家。我想……回去看看。”

周陈氏已经九十二岁了。这些年身体一直硬朗,自己能走动,脑子也清楚。只是越来越寡言,常常坐在院子里,望着南边的天空,一坐就是半天。

柳映雪去找顾长风商量。顾长风皱起眉:“这么大年纪,怎么能折腾?”

“可大姨她……”柳映雪欲言又止。

周陈氏的态度很坚决。接下来的几天,她几乎不吃不喝,只是重复那句话:“我要回去。”

顾王氏——顾长风的母亲,也八十八岁了——坐在姐姐床边,握着她的手,什么也不说,只是轻轻拍着。

医生来看过,摇摇头:“年纪太大了,器官都在衰竭。她想做什么,就顺着她吧,别留遗憾。”

于是决定送周陈氏回山东。顾长风联系了南方的老战友(顾长风长兄已过世),安排好了车和住处。柳映雪开始收拾行李——这次不是去旅游,是要送一位老人回家,回她阔别五十多年的家。

临走前夜,柳映雪在周陈氏屋里陪她。老人精神好了些,靠在床头,看着柳映雪一件件叠衣服。

“映雪。”她忽然开口。

“哎,大姨。”

“这些年,辛苦你了。”

柳映雪的手停下来:“大姨说哪里话,是您帮衬我们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周陈氏缓缓说,“我不是长风亲娘,可你待我,比亲娘还亲。”

柳映雪的眼睛热了。她想起刚来北疆时,是这个沉默寡言的南方女人,教她适应北方的饮食,帮她照顾孩子,在她和顾长风忙工作的时候,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。

“大姨,您别这么说……”

“我要说。”周陈氏很固执,“我这辈子,虽嫁过人,但没儿女。跟妹妹来北疆,一待就是一辈子。现在要回去了……值了。”

她停了一会儿,又说:“你娘走得早,你没享过几天娘疼。我……也算补上一点。”

柳映雪的眼泪终于掉下来,落在正在叠的衣服上,洇开一小片湿痕。

第二天,全家人送站。周陈氏坐在轮椅上,穿着柳映雪特意给她做的新棉袄——按南方样式做的,盘扣,立领,深蓝色。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在脑后挽了个髻。

“大姨奶奶,您真要去啊?”念念红着眼眶。

顾王氏替姐姐回答:“去。该去了。”

火车是傍晚的。柳映雪和顾长风陪着两位老人,还有老六——他生意做得活,认识人多,路上好照应。车厢是软卧,相对安静。周陈氏靠窗坐着,一直看着外面。

火车开动时,天已经黑了。窗外是北疆的旷野,星星点点的灯火。周陈氏看了很久,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,才慢慢闭上眼睛。

夜里,柳映雪睡不踏实,起来看了几次。周陈氏呼吸均匀,像是睡着了。顾王氏却醒着,坐在对面的铺位上,看着姐姐。

“娘,您怎么不睡?”柳映雪轻声问。

“睡不着。”顾王氏拍拍身边的位置,“来,坐。”

柳映雪挨着婆婆坐下。车厢里只有走廊的小灯亮着,昏黄的光。

“我这个姐姐啊,七岁到我。父亲走得急,只留下不姓氏。母亲不知道,家是哪里也不知道。”顾王氏低声说,“十六岁送她出嫁,十七岁就守寡。没孩子,婆家容不下,就回娘家了。后来我嫁到顾家,她照顾我做了三个孩子的月子。那个时候你怀三胞胎,我一说请她帮忙,她二话不说,收拾包袱就跟来了。”

这些事,柳映雪听过一些,但从没这么完整地听过。

“她这一辈子,”顾王氏的声音有些哽咽,“都是为了别人活。为了我,为了长风,后来为了你们,为了孩子们。自己呢?自己想什么,要什么,从来不说。”

柳映雪握住婆婆的手。那只手很瘦,皮肤薄得像纸,能摸到清晰的骨节。

“现在她要回去了,就让她回吧。”顾王氏说,“那是她的根,她得回去。”

第三天下午,火车到了泰州。顾长风战友安排的车已经在等着了。又开了两个多小时,到了顾长风的老家——泰安的一个小镇。

小镇变化很大,但周陈氏的眼睛忽然亮了。她指着窗外:“那棵银杏树!还在!”

那是一棵巨大的银杏树,叶子刚开始黄,像一把撑开的金色大伞。树下有孩子在玩耍,有老人在下棋。

车停在顾家老宅前。院子是顾长风托人按老式样简单修葺过,白墙黑瓦,木格窗。周陈氏坚持要自己走进去。柳映雪和顾长风一边一个搀着她。

进了院子,周陈氏站在天井里,仰头看着四方的天空。看了很久,然后慢慢地说:“跟记忆里一样。”

她在老屋住了下来。精神一天天好起来,能自己吃饭,能在院子里晒太阳。有时候,会有老街坊来看她——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,说着她熟悉的乡音,说起从前的事。

“你是老王家的大姑娘吧?”一个拄拐的老太太拉着她的手。

周陈氏笑着点头:“好,都好。”

柳映雪发现,在这里,周陈氏的话多了。她说起小时候在溪边洗衣,说起镇上的庙会,说起春天采茶,秋天收菱角。那些遥远的记忆,像被封存的珍宝,一打开,依然鲜亮。

但这样的好状态只持续了十来天。九月中的一天,周陈氏忽然又起不来了。这次是真的起不来了。

她躺在床上,很平静。柳映雪喂她喝粥,她喝了几口,摇摇头。

“映雪。”她唤。

“哎,大姨。”

“我想听你……唱个歌。”

柳映雪愣了愣:“唱什么?”

“就你常唱给孩子们听的……那个北疆的歌。”

柳映雪清了清嗓子,轻声唱起来。那是首很老的北疆民歌,调子简单,词也简单,唱的是草原和牛羊。她唱着唱着,声音有些抖。

周陈氏听着,嘴角带着笑意。等柳映雪唱完了,她说:“好听。北疆……是个好地方。”

那天夜里,周陈氏走了。走得很安详,像睡着了。顾王氏坐在床边,握着姐姐的手,坐了一夜。

按照周陈氏的遗愿,葬在老家的山上。坟朝着北边——她说,要看着北疆的方向。

葬礼很简单,来的都是老邻居和顾长风在当地的战友。下葬那天,秋雨绵绵,山上的树叶红黄交错,像一幅油画。

柳映雪撑着伞,站在坟前。雨丝细细的,打湿了她的裤脚。她想起周陈氏最后说的话:“北疆是个好地方。”

是啊,北疆。那个她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地方,早已成了另一个故乡。

处理完后事,准备回北疆。顾王氏却不肯走。

“我再住几天。”她说,“陪陪我姐。”

于是又多住了半个月。这半个月里,顾王氏每天去山上坐一会儿,不说什么,就是坐着。有时候柳映雪陪她去,有时候她自己一个人去。

回北疆的前一天,顾王氏把柳映雪叫到跟前:“映雪啊,妈有件事求你。”

“妈您说。”

“等我走了,”顾王氏的声音很平静,“把我和你大姨,都送回边来。葬在一起。我们姐妹俩,生在一起,长在一起,死了也要在一起。”

柳映雪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,只能点头。

“还有,”顾王氏看着她,“你别难过。我活了八十八,够本了。看见长风成家立业,看见你们好好的,看见孙子孙女都出息……值了。”

回北疆的火车上,顾王氏一直看着窗外。这次她看得很仔细,像要把这一路的风景都记住。

到家是十月初。北疆的秋天正浓,院子里的梨树叶全黄了,风一吹,簌簌地落。

顾王氏的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了。她不再每天早起,有时候会在床上躺到中午。但精神还好,念念她们来看她,她还能说笑。

十月末的一天,顾王氏说想吃柳映雪做的烙饼。柳映雪去和面,顾王氏就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看。

“你刚来北疆那会儿,”顾王氏忽然说,“做面食总做不好。不是硬了就是软了。”

“是啊。”柳映雪揉着面,“还是您教我的,说北方的面要揉得硬些。”

“你学得快。”顾王氏笑了,“做什么都像样。”

饼烙好了,金黄酥脆。顾王氏吃了一小角,说好吃。那天晚上,她睡得很早。

第二天早晨,柳映雪去叫她吃早饭时,发现老人已经没了呼吸。面容安详,像在做一场好梦。

这次柳映雪没有哭。她静静地给婆婆擦洗身体,换上寿衣——也是按南方样式做的,是顾王氏自己早就准备好的。然后打电话给孩子们。

葬礼在北疆办。顾长风的战友、柳映雪的老同事、孩子们的朋友,来了很多人。顾王氏在北疆生活了五十年,认识的人多,送的花圈摆满了灵堂。

按照老人的遗愿,骨灰要带回南方,和周陈氏合葬。十一月初,柳映雪和顾长风再次南下。

这次只有他们两个人。骨灰盒用红布包着,柳映雪一直抱在怀里。

又到了那个小镇,又上了那座山。顾陈氏的坟边,新挖了一个穴。两个骨灰盒并排放下,填土,立碑。碑上刻着两个名字:周陈氏,顾王氏。生卒年月,籍贯。最下面一行小字:姐妹情深,生死相随。

山风很大,吹得人衣袂飘飘。柳映雪站在坟前,看着那块新立的碑。两个老人,一生相伴,从南方到北方,再从北方回到南方。走了一个世纪的路,终于安息在故乡的土地上。

下山时,顾长风一直沉默。走到半山腰,他忽然停下,回头看了一眼。

“想什么呢?”柳映雪问。

“想我妈最后说的话。”顾长风的声音有些哑,“她说,她这一生,最骄傲的事,就是有我这么个儿子,有你这么个儿媳。”

柳映雪握住他的手。那只手冰凉,她用力握紧,想把自己掌心的温度传过去。

回到北疆,已是十一月中旬。第一场雪下来了,细细的,落地即化。院子里那棵梨树,叶子落光了,枝干在雪中显得清瘦。

柳映雪站在廊下,看着空荡荡的院子。往常这个时候,顾王氏会坐在那把藤椅上晒太阳,周陈氏会在旁边纳鞋底。现在,两把椅子都空着。

顾长风走过来,给她披上外套:“进屋吧,外头冷。”

“嗯。”柳映雪应着,却没动。

雪渐渐大了,一片一片,安静地落。落在院子里,落在梨树枝上,落在空着的藤椅上。

“长风。”柳映雪轻声说。

“嗯?”

“妈和大姨……算是落叶归根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我们呢?”她转过头,看着丈夫,“我们的根在哪儿?”

顾长风想了想,说:“我们的根,在我们走过的路上。在山东,在北疆,在我们去过的每一个地方。也在……孩子们那里。”

柳映雪望着漫天飞雪,良久,点点头:“你说得对。”

雪还在下,无声无息。两个老人并肩站在廊下,看雪落满庭院。身后,屋子里的灯亮着,暖暖的光从窗户透出来,照亮了廊前一小片地。

那是家的光。是经历了离别、失去了长辈之后,依然还在的光。而他们,还要在这光里,继续往前走,走到该走到的那个终点。

就像这四季轮回,叶落了,根还在。雪下了,春天还会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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