副将掀开帐帘进来的时候,我正把那张写有值守记录的纸条放进直奏使专用匣子。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,映在他铠甲上。
“将军。”他说,“医营那边刚报过来,张石头的父亲还在西门等着。守卫按您说的,带他去了医营休息,但老人不肯睡,非要见儿子一面。”
我没有抬头。“张石头今天操练到多晚?”
“最后一圈是半个时辰前结束的。他听说父亲来了,站在原地没动,眼眶红了。”
我把匣子合上,站起身。“走,去医营。”
副将愣了一下。“这么晚了,明天再去也行。您还没歇过。”
“今天不来,明天就成了形式。”我说,“一个老农从边陲走几百里路来看儿子,我们要是拖到明天,就是看不起这份心。”
副将没再说话,跟在我身后出了帐。
夜里风冷,灯笼在胸前晃着光。校场已经空了,只剩巡逻队的脚步声远远传来。我们一路走到医营门口,没让任何人通报。
医营里点了两盏小灯。张石头的父亲坐在角落的凳子上,背挺得很直,衣服旧但干净。张石头站在他面前,低着头,手里攥着一块布巾。
我走进去,脚步声惊动了他们。两人同时抬头。
“伯父。”我开口,“您来了。”
老人立刻站起来,腿有些抖。“将军……我……我没想添麻烦,就想看看我儿……看他是不是还活着,是不是还能站。”
“他是好样的。”我说,“全军都知道张石头的名字。先锋队训练最狠,他第一个完成。讲武堂名单里也有他,明天就开始。”
老人嘴唇动了动,没说出话。
我转向张石头。“你爹走了几百里路来看你。你不该让他等这么久。”
张石头猛地抬头。“将军,我不是……我只是怕他看见我受伤的地方……怕他难过。”
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。东谷那一夜,他左臂被火绳烧伤,现在还有疤痕。
我走到床边,拿起一旁的药盒。“脱掉外衣。”
他犹豫了一下,照做了。
伤口已经结痂,但颜色发暗。我蘸了药膏,亲自给他涂上。动作不快,一下一下,像在处理一件重要的事。
副将在旁边看着,没出声。
“疼吗?”我问。
“不疼。”他说。
“疼也没关系。”我说,“活着的人,谁没点伤。关键是你得让他知道,这些伤不是白挨的。”
我回头看向老人。“您儿子救过三个战友。那天火场塌了半边,是他冲进去把人背出来的。这种事,我不可能不记。”
老人突然跪了下来。
我伸手扶住他胳膊。“这里没有上下,只有父子,只有将士。”
他没起来,只是低头抽泣。
张石头站在那里,眼泪掉了下来。
我没有再多说什么,给他的伤重新包扎,然后让医官送老人去休息。临走前,我对张石头说:“明天你带他看操练。让他亲眼看看,你站得多直。”
离开医营后,副将低声说:“您不该亲自去涂药。”
“为什么不该?”我反问。
“您是主帅。”
“可我也曾是个受伤的兵。”我说,“那时候没人给我涂药,我自己咬牙捱过来。现在不一样了,只要我在,就不能让一个人觉得他被丢下了。”
副将沉默了一会儿。“追悼会的事,各营都准备好了。天阴着,可能要下雨。”
“那就让雨下。”我说,“他们死的时候,也没挑天气。”
第二天清晨,我和副将带着各营主官步行上山。山坡早已布置好灵台,按籍贯分了区域。每个牌位前都有一支白烛,一碗水酒。
我站在最前面,亲手点燃第一支蜡烛。
雨开始落下。
一开始是小滴,后来越来越密。没有人撑伞,也没有人动。雨水顺着我的铠甲往下流,在脚边积成小洼。
默哀三刻钟。
结束后,我开始念名字。
“王二狗,陇西人,救出五名同袍后力竭而亡。”
“李青山,独子,临终托付佩刀归母。”
“赵大河,炊事兵,战时送饭至前线,中箭倒地仍护食盒。”
每一个名字,我都念得清楚。不是编号,不是职务,是他们是谁,来自哪里,做了什么。
念到最后,我说:“你们的名字,不会随风散去。”
全场静默。
下山时,士兵们自发在校场边缘列队。没人下令,但他们全都站了出来。伤兵拄着拐,新兵挺着胸,老兵把手搭在同伴肩上。
我走过他们面前,脚步没停。
一名老兵默默把自己的干粮塞进旁边伤兵的包裹。几个年轻士兵围在一起,低声说着某个阵亡兄弟的事,说到一半笑了,笑着笑着又哭了。
回到主营帐时,天已黑透。
桌上放着一张纸条,字迹歪斜:
“将军,我哥走了。但我现在明白,他不是白死的。我也想好好练。”
门外放着一筐野菜,下面压了张字条:“将士护国,我们护将士。”
我把纸条收进怀里,打开名册,开始写。
每一个伤员的名字后面,我都标注了后续安排:谁需要换药,谁要调离前线,谁可以进工坊教新人铸甲。
写到张石头时,我停了一下,在备注栏写下:“其父明日观操,安排前排位置。”
最后一页,我把明日讲武堂的课程内容划掉,重新写上:
“第一课:东谷三十勇士的真实故事。”
油灯烧得有点低,我伸手拨了一下灯芯。
外面传来脚步声,是副将。
他进来后没说话,放下一份名单就站到了旁边。
我抬头。“怎么了?”
“东门外那个车队……”他说,“是村民送来的物资。他们听说我们办了追悼会,连夜采的菜,蒸的饼。”
我点点头。“放库房吧,登记清楚。”
副将站着没动。“将军,刚才我去看了那些伤兵。有个断腿的,以前总骂您训练太狠。今天他拉着我说,他想学写字,以后能在工坊记账。”
我没有回答。
油灯又闪了一下。
我盯着火焰,听见自己说:“他们信我,我就不能让他们失望。”
副将应了一声,转身出去。
我继续写名册。
写完最后一个名字,我把笔放下。
门外安静,营内已熄大半灯火。
我站起身,把名册放进案头铁匣,扣好锁。
然后我摘下腰间剑,放在桌上。
剑柄上有血渍,洗不掉。
我用布慢慢擦。
擦到一半,手指碰到一处缺口。
那是四月十七那天留下的。北坡换防,烟火信号晚了半刻钟,我挥剑劈断敌兵长矛时撞上的。
布条还在袖子里,写着那行字:
“四月十七,北坡换防,未见巡哨。”
我停下擦拭。
把剑推到一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