终南山深处,秋意已浓得化不开。
晨雾像乳白色的绸带,缠绕在苍翠的山峦间。霜打过后的枫叶红得滴血,在漫山遍野的墨绿中燃起一簇簇火焰。溪水从石缝间跌落,发出清泠的响声,在寂静的山谷里传出很远。
但这寂静是假的。
李靖站在主寨的了望台上,双手按着粗糙的原木栏杆,目光像鹰隼般扫过四周的山林。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,一动不动,仿佛一尊石像。晨露打湿了他玄色的劲装,在肩头晕开深色的水渍,但他浑然不觉。
身后传来脚步声。
“将军,各分寨的回信都到了。”
说话的是个精瘦的汉子,三十来岁年纪,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刀疤,让原本普通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凶悍。他叫赵六,原是个边军斥候,因上司克扣军饷愤而杀人,逃进山里,三年前被李靖收服,现在是山寨的情报头目。
李靖没有回头,只是伸出手。
赵六将一叠薄薄的纸片递到他手中。那些纸片大小不一,材质各异——有普通的宣纸,有粗糙的麻纸,甚至还有剥下来的树皮。但都用同一种密文写着蝇头小字,那是只有山寨核心成员才懂的暗语。
李靖一页页翻看,速度极快。
他的眉头越皱越紧。
七处分寨,四支外派商队,三处秘密据点——所有回信的内容大同小异:发现可疑人员在附近出没。有的像是官府探子,有的像是江湖人士,有的身份不明,但都行踪诡秘,四处打听。
最严重的是北坡分寨。
回信上说,三天前,一队约二十人的“猎户”出现在寨子三里外的山谷里。那些人虽然穿着粗布衣裳,背着弓箭,但步伐整齐,眼神锐利,分明是行伍出身。他们在山谷里转了整整一天,像是在勘察地形,又像是在寻找什么。
“猎户……”李靖喃喃自语,嘴角浮起一丝冷笑,“秋收已过,冬猎未至,这时候进山的猎户,还都是青壮,不带猎犬,反而带着测绘的工具——好一群‘专业’的猎户。”
赵六低声道:“北坡分寨的兄弟暗中跟了半天,确认那些人离开时,往洛阳方向去了。其中一人腰间掉下一块令牌,虽然立刻捡起,但眼尖的兄弟看到了上面的字——是个‘宇’字。”
李靖的手猛地收紧,纸片边缘被捏出深深的褶皱。
宇文家。
果然是他们。
自从接到杨昭从洛阳传来的密信,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。只是没想到,宇文家的动作这么快,这么狠。才几天时间,探子已经撒到了终南山深处,离主寨只有不到三十里。
“传令。”李靖转过身,声音冷得像结了冰,“所有分寨,立刻进入‘静默’状态。标准按甲字三号预案执行。”
赵六神色一凛:“甲字三号?将军,那可是最高级别的……”
“执行命令。”李靖截断他的话,语气不容置疑,“半个时辰内,我要看到狼烟信号。一个时辰内,所有人员必须完成转移。两个时辰内,各寨要看起来像废弃了至少三个月的样子——灰尘要厚,蛛网要密,火塘里的灰要冷透,明白吗?”
“明白!”赵六挺直腰板,“那主寨这边……”
“主寨也一样。”李靖走下了望台,脚步沉稳,“不过我们不走远。最危险的地方,往往最安全。”
半个时辰后,第一道狼烟在山巅升起。
灰白色的烟柱笔直向上,在无风的清晨格外显眼。紧接着,第二道、第三道……七道烟柱从不同方向升起,像七根擎天巨柱,将终南山的天空切割成碎片。
这是山寨最高级别的警报信号。
烟起人散,烟落无痕。
主寨里,原本井然有序的忙碌瞬间变成了无声的撤离。
没有喧哗,没有慌乱。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任务,都知道该去哪里,该做什么。老人和孩子被第一批送走,由二十名精壮汉子护送,沿着只有核心成员才知道的密道,往更深的山里转移。
然后是女眷。
再然后是工匠——那些会打铁、会制盐、会造火器的宝贵人才。每个人只允许带一个小包裹,装些干粮和必需品。其他东西,全部留下。
“俺的刀!俺的八宝鎏金镗!”
程咬金的大嗓门在寂静的撤离中显得格外突兀。这个黑塔般的汉子抱着他那柄重达六十八斤的兵器,死活不肯松手,铜铃大的眼睛里满是委屈。
“李将军说了,所有特征明显的东西都不能带!”负责他这队的小头目是个瘦小的年轻人,此刻急得满头大汗,“程爷,您这兵器太扎眼了,整个关中找不出第二柄!带上它,走到哪儿都会被认出来!”
“放屁!”程咬金瞪眼,“这是俺吃饭的家伙!没了它,俺还是程咬金吗?!”
“没了命,您更不是程咬金了。”
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李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。他一身玄衣,腰佩长剑,面色平静,但眼神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程咬金脖子一缩,气势顿时弱了三分,但手里还紧紧抱着鎏金镗:“将军,这……这真是俺的命根子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李靖走到他面前,伸手在鎏金镗上轻轻一抚,“所以我不让你丢掉它。”
程咬金眼睛一亮:“真的?”
“真的。”李靖点头,“但你也不能带着它走。我已经安排好了——把这柄镗拆成三截,混在送往陇西的商队货物里。商队走的是官道,宇文家的探子不会查得太细。等风头过了,再给你送回来。”
“拆……拆了?”程咬金的脸垮了下来,“那得多长时间才能重铸啊……”
“总比被宇文家缴了去强。”李靖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放心,我请了终南山最好的铁匠,保证重铸后跟原来一模一样。而且……”
他顿了顿,压低声音:“殿下有令,让你去执行一个特殊任务。”
程咬金耳朵立刻竖了起来:“啥任务?”
“进山‘拉练’。”李靖从怀中取出一张简易地图,在上面点了几个位置,“带着三百精锐,往东南方向走,深入秦岭腹地。一路上,要大张旗鼓,要留下痕迹,要让人知道——有一支精锐队伍,正在山里训练。”
程咬金眨巴眨巴眼睛:“这不是暴露行踪吗?”
“就是要暴露。”李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,“但不是暴露山寨的位置,而是暴露一个‘假’的行踪。你要让宇文家的探子相信,山寨的主力已经转移,而且转移方向是东南——远离终南山,远离洛阳,远离殿下南巡的路线。”
程咬金琢磨了一会儿,恍然大悟:“声东击西!调虎离山!”
“聪明。”李靖难得地笑了笑,“所以你这个任务很重要。要演得像,要留下足够的线索,但又不能真的被他们追上。明白吗?”
“明白!”程咬金挺起胸膛,随即又想起什么,愁眉苦脸道,“可是将军,俺没兵器啊……”
“给你准备了。”李靖朝身后招了招手。
两个汉子抬着一柄陌刀走过来。刀长七尺,刃宽三寸,通体漆黑,只在刃口处闪着幽幽的寒光。
“这是……”程咬金眼睛都直了。
“新打制的陌刀,重五十二斤,虽然比你那鎏金镗轻些,但更利于山地作战。”李靖将陌刀递给他,“试试手感。”
程咬金接过来,随手舞了个刀花。破风声呼啸,刀光如匹练,周围的草木被劲风扫得哗啦作响。
“好刀!”他咧嘴大笑,“就是轻了点,不过凑合能用!”
李靖点点头:“记住,你的任务是诱敌,不是歼敌。遇到宇文家的探子,打几下就撤,引着他们在山里兜圈子。时间拖得越久,给主寨争取的时间就越多。”
“将军放心!”程咬金将陌刀往肩上一扛,“俺老程别的不行,兜圈子最在行!保管把那帮龟孙子遛得晕头转向!”
“出发吧。”李靖看了看天色,“记住,三百人分成三队,每队间隔五里,呈扇形前进。遇到险要地形就故意留下扎营痕迹,遇到溪流就假装渡河……总之,要留下一条清晰的、通往东南方向的路线。”
“得令!”
程咬金抱拳行礼,转身大步离去。很快,三百名精挑细选的汉子集合完毕,他们换上统一的灰色劲装,背着简单的行囊,在晨雾中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山林深处。
李靖目送他们离开,直到最后一个人的身影也隐没在树丛后,才收回目光。
“将军,主寨这边差不多了。”赵六走过来汇报,“人员已经撤离八成,重要物资全部转移。剩下的一些笨重家伙,按您吩咐,做了伪装。”
“去看看。”
李靖走向主寨的核心区域。
这里原本是山寨最热闹的地方。打铁铺里炉火日夜不熄,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能传出一里外;制盐坊里热气蒸腾,雪白的盐粒像瀑布一样从滤槽中流出;学堂里,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给这山野之地添了几分文气。
但现在,一切都静了下来。
打铁铺的炉火已经熄灭,炉膛里塞满了冷灰。铁砧上故意洒了一层薄薄的铁锈,看起来像是很久没人用过了。墙上挂着的半成品兵器被取走,只留下几个空荡荡的挂钩。
制盐坊更彻底。所有滤槽、蒸锅、模具都被拆走,只留下一些破损的、用不了的废料,随意丢在角落。地面上洒了一层普通的粗盐,踩上去沙沙作响,看起来像是废弃后被人遗忘的痕迹。
学堂里,桌椅整整齐齐,但桌面上积了一层灰。黑板上还留着最后一课的内容——是李靖亲自写的《孙子兵法》片段,墨迹已经干透,在晨光中显得暗淡。
“灰尘是昨天傍晚撒的。”赵六低声解释,“用的是后山特有的红土,混了木灰,看起来像是积了至少两三个月。蛛网是用糯米浆拉的,干了之后和真的一模一样。火塘里的灰,是三天前就准备好的,已经完全冷透,插根手指进去都感觉不到温度。”
李靖点点头,走进自己平时处理事务的“军机堂”。
这里布置得最简单——一张原木书案,几把椅子,一个书架,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关中地图。书案上还摊着几份文书,笔墨纸砚齐全,看起来像是主人刚刚离开,随时会回来。
但仔细看,就能发现破绽。
砚台里的墨已经干涸龟裂,至少是几天前的。毛笔的笔尖微微发硬,显然很久没蘸过水。文书上的字迹虽然清晰,但纸张边缘已经微微卷曲——那是用火小心烤过的痕迹,让纸张看起来像是暴露在空气中很长时间。
最绝的是那幅地图。
上面原本标注着山寨各处的布防、密道、哨位,现在那些标记全部被清除,换成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地形标注。而且地图本身做了做旧处理,边缘磨损,颜色发黄,看起来像是用了很多年的老地图。
“地图是昨晚连夜改的。”赵六说,“用了三种不同的颜料,模仿不同时间的标注痕迹。就算是最老练的探子,也看不出这是几天内完成的。”
李靖走到书案前,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抹。
指尖沾了一层薄薄的灰。
“还不够。”他摇摇头,“真正废弃的屋子,灰尘不会这么均匀。要有厚有薄,要有风吹过的痕迹,要有虫鼠爬过的印记。”
他拿起桌上的一本书,随手翻开几页,然后合上,在封面上轻轻按了按。
一个淡淡的手指印留在封面上。
“这样。”李靖将书放回原处,“要让人相信,这里真的很久没人来了。久到灰尘可以自由沉降,久到虫鼠可以肆无忌惮,久到……连主人自己都忘了这里还有东西。”
赵六肃然:“属下明白了。这就去重新布置。”
“抓紧时间。”李靖看了看窗外的日头,“宇文家的探子,最快傍晚就能摸到这里。我们要在那之前,让整个山寨‘死’得彻彻底底。”
“是!”
赵六匆匆离去。
李靖独自站在军机堂里,环顾四周。
这里是他经营了三年的地方。每一处布置,每一件物品,都倾注了他的心血。那些深夜里的谋划,那些黎明时的决断,那些与杨昭通过密信往来商讨的日日夜夜……
现在,都要暂时放弃了。
但他没有太多感伤。
战争就是这样——有进有退,有得有失。今日的退,是为了明日更好的进。今日的弃,是为了将来更多的取。
他走到书架前,抽出一本看起来最普通的《诗经》。翻开封面,里面是挖空的,藏着一枚小小的青铜虎符。
这是杨昭给他的信物。
凭此符,可以调动山寨所有资源,可以号令所有兄弟。
李靖将虎符揣入怀中,转身走出军机堂。
门外,最后一批撤离的兄弟正在等待。只有二十人,都是山寨最精锐的战士,也是李靖最信任的心腹。
“将军,都准备好了。”为首的是个独眼汉子,叫雷豹,原是陇西马贼,一手刀法出神入化。
“走吧。”李靖点点头,“去三号备用据点。”
“那主寨这边……”
“留个空壳给他们。”李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,“等他们费尽周折找到这里,发现只是一座废弃的山寨时,我们应该已经在新的地方,开始新的谋划了。”
二十人悄无声息地没入山林。
他们走的是最隐秘的路线——不是路,而是兽径。有时候要攀爬陡峭的岩壁,有时候要蹚过冰冷的溪流,有时候要在密不透风的灌木丛中硬生生挤出一条道。
但每个人都走得很快,很稳。
这些年在山里的生活,让他们每个人都成了最出色的猎人,也成了最懂得隐藏的猎物。
一个时辰后,他们抵达一处瀑布。
瀑布从三十丈高的崖壁上跌落,水声轰鸣,水雾弥漫。雷豹走到瀑布右侧,拨开一片茂密的藤蔓,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。
“将军,到了。”
李靖弯腰钻进洞口。里面是一条狭窄的甬道,仅容一人通过。走了约莫百步,豁然开朗——是一个天然的石窟,有半个主寨那么大,顶上还有裂隙透下天光。
这里就是三号备用据点。
早在一年前,李靖就命人秘密修建了这里。储备了足够的粮食、清水、药品,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武器库。虽然简陋,但足以支撑三个月。
“清点人数,检查物资。”李靖下令,“从今天起,所有人不得外出。警戒提高到最高级别,十二个时辰轮值。”
“是!”
石窟里忙碌起来。
李靖走到石窟深处,那里有一张简陋的石桌。他摊开随身携带的地图,点上油灯,开始标注。
宇文家的探子从洛阳来,方向是西北。程咬金的诱敌队伍往东南走,方向正好相反。如果运气好,这两拨人会在山里错过,宇文家的注意力会被完全引开。
但如果运气不好……
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,停在一处标记上。
那是北坡分寨的位置,离主寨最近,也最可能被宇文家的探子发现。虽然已经做了伪装,但如果对方有经验丰富的追踪高手,还是可能看出破绽。
“雷豹。”
“在!”
“派两个人,去北坡分寨外围盯着。”李靖沉声道,“如果发现宇文家的探子靠近,不要动手,立刻回报。我要知道他们有多少人,什么装备,有没有带猎犬。”
“明白!”
雷豹转身去安排。
李靖继续看着地图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石桌。
全面蛰伏,只是第一步。
接下来,要看宇文家会不会上钩,要看程咬金能不能把戏演好,要看杨昭在洛阳那边能不能顶住压力。
这是一盘大棋。
每一步都不能错。
错一步,满盘皆输。
石窟外,瀑布的水声依旧轰鸣,像战鼓,像号角,像这个时代最后的呐喊。
山雨欲来。
而山寨,已经做好了迎接风暴的一切准备。
蛰伏,是为了更好的出击。
隐藏,是为了更致命的一击。
李靖吹熄油灯,在黑暗中静静坐着,等待着,那个注定不会平静的夜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