终南山,枢机谷,风影阁。
时近黄昏,山谷内光线渐暗,但风影阁内巨大的鲸油灯已然点亮,将冷硬的水泥墙壁和中央沙盘照得纤毫毕现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日会议时的、更加凝重的气息。
林文渊肃立在地图前,他面前摊开的不是寻常的文书,而是几张质地不一、字迹各异,甚至沾着些许污渍、汗渍或暗红色可疑痕迹的纸条。这些纸条被小心地铺在特制的油布上,旁边还有林文渊用细笔做的注解和连接线。
杨昭负手立于沙盘旁,目光落在代表江都的那个模型上,眼神幽深。
“殿下,”林文渊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与警惕,“影字营‘江都’、‘骁果’、‘宇文’三条线上的暗桩,近日均有消息传回,虽零散隐晦,但指向一致——宇文家,确在密谋大事,且与部分禁军将领勾结,图谋不轨,目标直指陛下与……殿下您!”
他拿起第一张纸条,纸张粗糙,字迹歪斜,像是匆忙用炭笔写下:“……二爷(宇文智及)近日频会司马、元二人,所谈多涉‘南货’、‘船期’及‘关中老卒思乡’……府内采买外伤药材量骤增,不合常例……”
“这是潜伏在宇文家外院采办处的‘灰雀’送出的。”林文渊解释道,“‘南货’可能暗指南巡物资或路线,‘船期’指龙舟行程,‘关中老卒思乡’则是煽动骁果军的关键。而外伤药材……说明他们在为可能发生的战斗做准备。”
第二张纸条质地稍好,字迹工整些,却用了一种简单的移位密码:“……左厢第三旅,近日操练异常,多训夜战、近搏、突袭宫门科目……旅帅王姓,与宇文家管事有姻亲……粮饷发放拖延,怨言已起……”
“此乃打入左翊卫一名文书身边的‘夜枭’所获。”林文渊手指点在沙盘上代表禁军营地的一处,“左厢第三旅,正是虎贲郎将司马德戡麾下!他们秘密加练的内容,绝非寻常护卫!粮饷拖延,恐是有人故意为之,以激化矛盾。”
第三张纸条最小,几乎是一角碎纸,上面只有几个不成句的词:“……中秋后……龙舟抵江都……月晦……火起为号……”
“此情报来自江都宫城一名负责洒扫的宦官,‘鼹鼠’所传。”林文渊神色极其凝重,“虽不完整,但结合前两条信息,时间节点已然清晰——他们打算在陛下龙舟抵达江都后,于某个月晦之夜(无月之夜),以火为号,发动叛乱!”
杨昭静静听着,目光从那些琐碎、模糊却又惊心动魄的信息上掠过。这些零零星星的情报,如同散落一地的拼图碎片,在影字营高超的情报分析和杨昭超越时代的洞察力结合下,正逐渐拼凑出一幅完整的、充满杀机的阴谋图景。
宇文家的疯狂,超出了他最初的预计。他们不仅要弑君,还要趁机将他这个太子一并铲除!计划的核心,是利用南巡的机会,在远离关中、朝廷控制力薄弱的江都,煽动思乡怨愤的骁果禁军,发动突然袭击。
“名单呢?参与者的具体名单?”杨昭问道,这是最关键的一环。
林文渊脸上露出一丝苦笑:“殿下,此等核心机密,宇文化及必然守口如瓶,只会与最核心的几人密议。目前只能从人员往来和异常举动推断。除了已知的宇文智及、司马德戡、元礼,监门直阁裴虔通、内史舍人元敏、鹰扬郎将孟秉等人,嫌疑极大。但具体哪些部队、多少人数会参与,尚未探明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不过,我们的人正在加紧活动。宇文家那位负责与禁军联络的心腹管家,近日常去平康坊一处暗娼家,我们已安排人手接近。江都那边,也在设法接触可能被拉拢的中下层军官。”
情报工作就是如此,鲜有一次性拿到完整答案的奇迹,更多是在黑暗中的摸索、拼凑和等待。
“已经足够了。”杨昭缓缓开口,声音冷静得让人心颤,“知道他们想干什么,大概什么时候干,主要参与者是谁,我们便已掌握了先机。剩下的细节,可以慢慢填补,也可以……让他们自己暴露出来。”
他走到沙盘前,凝视着从长安到江都的那条蜿蜒水路,手指轻轻划过:“他们想在中秋之后,龙舟抵达江都时动手……算算时间,留给我们的,也不多了。”
“殿下,是否要立刻采取行动?向陛下揭发?”林文渊问道。虽然知道可能性不大,但这毕竟是标准流程。
杨昭摇了摇头,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:“揭发?证据呢?就凭这几张语焉不详的纸条?宇文述那只老狐狸,定然早已准备好说辞,反咬我们构陷。陛下……如今正乐于见到我和李渊‘不成器’,此时去说有人要造反,还是他最‘信任’的宇文家,他会信吗?说不定,反而会打草惊蛇。”
他太了解自己的父皇了。多疑,却又固执;渴望掌控一切,却又常常被表象迷惑。在对方没有真正举起屠刀之前,任何的“预警”,都可能被视为争权夺利的诬陷。
“那我们应该……”林文渊看向杨昭。
“将计就计。”杨昭吐出四个字,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,“他们不是想把我和父皇引到江都,一网打尽吗?那我们就去!不仅要光明正大地去,还要让他们觉得,我们对此一无所知,毫无防备!”
他的手指在沙盘上的几个关键点重重按下:“但是,暗地里,我们要做的准备,要比他们多十倍,百倍!”
“第一,继续加强情报渗透,务必拿到更确切的名单和行动计划,尤其是动手的具体时辰、信号和兵力布置!”
“第二,秘密传令李靖、程咬金,命他们从山字营及各分寨中,挑选最精锐、最可靠的死士,化整为零,以各种身份,提前向江都及沿途要地渗透、集结!不要带火器,以免暴露,但弓弩、短兵、甲胄务必精良!”
“第三,通知苏琬,利用商字营的运输网络,将一批关键物资,尤其是疗伤药材、便携干粮、以及……一批特制的‘烟火信号’,秘密运往江都备用!”
“第四,东宫和天策府这边,我继续扮演我的‘纨绔’,对南巡表现出极大的‘兴趣’和‘期待’。李渊那边,可以通过隐秘渠道,‘提醒’他一下,看看这位‘老糊涂’会有什么反应。”
一连串命令,清晰而果断。不是被动的防御,而是主动的布局,准备在对方精心设计的陷阱里,反客为主!
林文渊听得心潮澎湃,躬身领命:“属下明白!这就去安排!”
“记住,”杨昭最后叮嘱,语气森然,“所有行动,必须绝对隐秘。在我们的网撒好之前,绝不能让他们察觉到,我们已经张网以待了。”
“是!”
林文渊匆匆退下,风影阁内重归寂静。唯有那巨大的沙盘和地图,沉默地昭示着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。
杨昭独自站在灯下,看着手中那几张承载着阴谋与杀机的纸条,眼神冰冷如铁。
“宇文化及……你想在江都掀起风暴,那我就让你看看,什么才是真正的……雷霆一击。”
他掌握了先机,便等于掌握了主动。这场看似危机四伏的南巡,如今已变成了他清除政敌、稳固权位,乃至……更进一步的天赐良机!
历史的惯性或许强大,但执棋之人,已然不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