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月中旬，这座城市迎来入冬后最冷的一股寒流。清晨六点，苏亦欢推开书店门时，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。她紧了紧围巾，快步走进店里，反手关上玻璃门，将凛冽的寒风隔绝在外。
暖气需要半小时才能让店里暖和起来。苏亦欢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，先给自己煮了杯热茶。茶叶在热水中舒展，袅袅热气升腾，带着淡淡的清香。她捧着茶杯，站在窗前看外面灰蒙蒙的天空——看来今天要下雪了。
七点，她开始日常的准备工作。擦拭书架，整理书籍，检查咖啡豆的存量。手指触到书脊时，凉意透过纸张传来。她想起昨天周小兵来时说，书店该添个电暖器，顾客坐着看书才不会冷。
周小兵。这个名字在脑海中浮现时，苏亦欢手上的动作顿了顿。
他已经连续三个周末来书店了。每次都是下午来，点一杯红茶，选本书，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地读。有时她忙，他就主动帮忙照看一会儿——比如她去后厨准备简餐时，他会帮着收银；有顾客找书时，他也会帮忙指引。
很自然，很妥帖，从不越界。
苏亦欢知道他的心思。一个三十多岁的单身男人，每周都来同一个书店，每次都坐三四个小时，看她的眼神温和而专注——这不是普通顾客的行为。
但她没回应。不是不想，是不敢。或者说，还没准备好。
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，她对感情有种本能的警惕。就像受过伤的动物，对靠近的一切都小心翼翼。更何况，她还有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去——离过婚，是私生女，还因为年轻时的一次流产，医生说过可能影响生育。
这些，她都没对周小兵说过。
八点半，陈老先生准时来了。今天他穿了厚厚的羽绒服，围了条深灰色的羊毛围巾。
“苏老板，这天儿真冷啊。”他一边搓手一边说，“该下雪了。”
“是啊。”苏亦欢递上热咖啡，“您坐会儿，暖和暖和再走。”
“今天不坐了。”陈老先生接过咖啡，“儿子一家要回来，我得去买菜。就想着顺路来你这儿买本书，给孙子当礼物。”
苏亦欢推荐了几本儿童读物，陈老先生选了一本绘本，付了钱，又匆匆走了。
书店里重新安静下来。苏亦欢看了眼墙上的钟——九点十分。往常这个时间，会有几个熟客来，但今天因为天冷，一个人都没有。
她拿起抹布，继续擦拭书架。灰尘在光线下飞舞，像细碎的雪花。
十点左右，门上的风铃响了。苏亦欢抬头，看见周小兵推门进来。他今天没穿大衣，而是穿了件深蓝色的羽绒服，手里提着一个保温袋。
“周老师？”苏亦欢有些意外，“今天不是周末，您不用上班吗？”
“学校暖气管道坏了，放假一天。”周小兵笑着说，走到柜台前，把保温袋放上去，“天冷，给你带了点粥。我自己熬的，红枣小米，养胃。”
苏亦欢愣住了，看着那个保温袋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。
“趁热喝。”周小兵很自然地打开保温袋，取出一个保温桶，“你这儿早上肯定没好好吃饭吧？”
确实没有。她早上就喝了杯茶，吃了两片饼干。
“周老师，这太麻烦您了……”苏亦欢有些局促。
“不麻烦。”周小兵把保温桶推到她面前，“我早上也要做饭，多抓一把米的事。”
他说得轻松自然，好像这真的只是举手之劳。但苏亦欢知道不是。熬粥要时间，要守着火候，还要特意送来——这不是“多抓一把米的事”。
“谢谢。”她低声说，接过保温桶。桶身温热，透过手套传到掌心。
“你吃，我帮你看着店。”周小兵说着，很自然地走到柜台后面，拿起抹布开始擦拭咖啡机。
苏亦欢看着他的背影。他个子不高，但身形挺拔。擦拭机器的动作很仔细，边边角角都不放过。阳光从窗外照进来，照在他深蓝色的羽绒服上，泛着柔和的光。
她打开保温桶，红枣的甜香和小米的清香扑面而来。粥熬得恰到好处，浓稠但不糊，红枣已经炖烂了，化在粥里，染出淡淡的红色。
她舀了一勺送进嘴里。温热，清甜，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。
“好喝吗？”周小兵回过头问。
“好喝。”苏亦欢点头，“您手艺真好。”
“我妈教的。”周小兵笑笑，“她说男人得会做饭，不然以后讨不到媳妇。”
他说这话时，眼神坦荡，没有试探，没有暧昧，就是一句家常话。但苏亦欢听出了弦外之音，低下头，默默喝粥。
店里陆续来了几个顾客。周小兵很自然地帮忙招呼，熟练得像他才是店主。有个大学生想找一本外国小说，周小兵准确地指出了位置；一位女士要买咖啡豆送人，他根据对方的口味推荐了合适的品种。
苏亦欢看着，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。有人帮忙当然是好的，但这个人情，她不知道该不该接。
中午，周小兵说要请她吃饭。苏亦欢本想拒绝，但他说：“就街口那家面馆，你总不能天天吃三明治。”
最终她还是去了。面馆很小，只有六张桌子，但收拾得很干净。老板娘认识苏亦欢，笑着打招呼：“苏老板来啦？这位是？”
“朋友。”苏亦欢说，语气自然。
周小兵点了两碗牛肉面，又加了两个小菜。等面的时候，他问起书店最近的情况。
“听说你要办读者沙龙？”他说，“需要帮忙吗？我可以帮着联系学校，组织学生参加。”
“亦菲已经在联系了。”苏亦欢说，“不过如果能有学生参加，当然更好。”
“那我回去问问。”周小兵点头，“我们学校有读书社，应该会有兴趣。”
面端上来了，热气腾腾。两人安静地吃面，偶尔聊几句。周小兵很会找话题，不会让气氛冷场，也不会问太私人的问题。他聊学校里的趣事，聊最近看的书，聊天气——都是安全的话题。
吃完饭回到书店，下午的顾客多了些。周小兵又帮忙照看了两小时，直到三点多才说有事要先走。
“今天谢谢你。”苏亦欢送他到门口。
“别客气。”周小兵笑着说，“对了，我买了些感冒药放在柜台抽屉里。最近流感厉害，你注意身体。”
苏亦欢一愣，拉开抽屉，果然看到一盒感冒冲剂和一盒润喉糖。
“周老师……”
“预防为主。”周小兵摆摆手，推门出去了。
风铃叮当作响，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。
苏亦欢站在门口，看着空荡荡的街道，心里五味杂陈。
这样的关怀，细水长流，不张扬，不压迫，却无处不在。她不是铁石心肠，不可能毫无感觉。但正因为有感觉，才更害怕。
害怕重蹈覆辙，害怕再次受伤，害怕自己不值得这样的好。
接下来的几天，周小兵没再来。但每天下午，都会有个外卖员送来一份点心——有时是蛋糕，有时是饼干，附带的卡片上写着“注意休息”，没有落款，但她知道是谁送的。
周末，周小兵又来了。这次他带了一盆水仙，说是朋友家养的，分了几株给她。
“放店里，添点生气。”他说。
苏亦欢接过那盆水仙。翠绿的叶子，洁白的花苞，在冬日里显得格外清新。她把花放在窗台上，阳光照在叶片上，泛着油亮的光泽。
“周老师，”她终于忍不住开口，“您不用这样。”
“哪样？”周小兵看着她，眼神清澈。
“送粥，送药，送花。”苏亦欢深吸一口气，“我很感谢，但……我不值得您这样。”
周小兵沉默了一会儿，轻声说：“值不值得，该由我说了算。”
“您不了解我。”苏亦欢摇头，“我有过一段婚姻，离过婚。我的家庭……很复杂。而且，”她顿了顿，声音更低，“我可能生不了孩子。”
这些话，她说得很艰难，但必须说。她不想欺骗，不想隐瞒，不想等对方投入感情后再发现这些“问题”。
周小兵静静地听着，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。等她说完了，他才开口：“说完了？”
苏亦欢点点头，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围裙。
“第一，”周小兵的声音很平稳，“离婚不是你的错。我听说了一些，是对方的问题。”
苏亦欢惊讶地抬头——他怎么知道？
“亦菲跟我聊过一些。”周小兵解释，“她怕我误会你，所以说了些基本情况。但她只说对方有问题，没说细节。我觉得细节不重要，重要的是那不是你的错。”
“第二，”他继续说，“家庭复杂也不是你的错。每个人都没法选择自己的出身，但可以选择怎么活。你现在这样，开书店，自食其力，活得很好。”
“第三，”他的声音更轻了，但更坚定，“孩子的事，我不在意。我看重的是你这个人，善良，坚强，有自己的追求。其他的，都不重要。”
苏亦欢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。她别过脸，不想让他看见。
“亦欢，”周小兵第一次叫她的名字，而不是“苏老板”，“我今年三十六岁，谈过两次恋爱，都没成。不是因为对方不好，是因为没遇到想共度一生的人。直到遇见你。”
他顿了顿，继续说：“我不是冲动，不是一时兴起。我想了很久，观察了很久，确定自己是真的喜欢你这个人，才敢靠近你。”
苏亦欢的眼泪掉下来，滴在围裙上，晕开深色的痕迹。
“你不用马上回应我。”周小兵的声音很温柔，“我可以等。一年，两年，都可以。但请你不要因为过去的经历，就否定自己值得被爱。”
书店里很安静，只有暖气片发出轻微的嗡嗡声。窗外的天色阴沉，看来真的要下雪了。
苏亦欢擦掉眼泪，转过身，看着周小兵。他的眼神那么真诚，那么坦荡，没有怜悯，没有施舍，只有尊重和理解。
她想起李俊杰。想起他最后看她的眼神，冰冷，失望，决绝。想起那些日子，她拼命解释，拼命挽回，却只换来更深的伤害。
然后她想起这些日子，周小兵默默的陪伴，细心的关怀，还有此刻这番话。
不一样。完全不一样。
“周老师，”她的声音有些哑，“我……可能需要时间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周小兵点头，“我说了，我可以等。”
“我是说，”苏亦欢深吸一口气，“我们可以先试着交往。但我需要慢慢来，真的慢慢来。”
周小兵的眼睛亮了，像瞬间点燃了两盏灯。他笑了，笑容很温暖：“好，慢慢来。按你的节奏来。”
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，打开，里面是一枚很简单的银戒指，没有钻石，没有花纹，就是一个素圈。
“这不是求婚戒指。”他连忙解释，“就是个普通礼物。我看到觉得适合你，就买了。你可以不戴，收着就好。”
苏亦欢接过盒子，看着那枚素圈。银质的光泽很柔和，不刺眼，不张扬。
“谢谢。”她轻声说。
周小兵又坐了一会儿，喝了杯茶，然后起身告辞。走之前，他说：“下周我要带学生去参加比赛，可能不能常来。你照顾好自己。”
“嗯。”苏亦欢点头，“您也注意安全。”
送走周小兵，书店里重新安静下来。苏亦欢坐在窗边，看着那盆水仙，看着那枚银戒指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。
不是激动，不是狂喜，是一种很平静的、很踏实的暖意。
像在寒冷的冬天里，终于有人递来一杯热茶。不烫，刚好暖手；不甜，刚好解渴。
她知道，这不会是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。但也许，平平淡淡才是真。
窗外的天空终于飘起了雪花。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，落在街道上，落在窗台上，落在行人的肩头。
苏亦欢把戒指戴在右手无名指上。尺寸刚好，不松不紧。
她看着手上的戒指，看了很久。然后她站起身，走到柜台后，开始准备打烊。
生活还在继续。书店明天还要开门，她还要煮咖啡，还要整理书籍，还要和顾客聊天。
但有些东西，已经悄悄改变了。
比如心里某个角落，终于开始解冻；比如对未来的想象里，终于有了另一个人的影子。
细水长流。也许这样，才是最好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