附近的老烟斗之广场上的舞影
从崔阿姨的花房出来,我推着那辆旧自行车走了几步,还是忍不住跨上去——车座的弧度早被父亲杨守业的体温焐得熟稔,踩动踏板时,链条“咔嗒咔嗒”的响,像在跟着我一起回味方才花房里的对话。出了巷口,风里多了些市井的烟火气,抬头望,不远处就是李村市场的招牌,红漆掉了大半,却还是老样子,像一张褪色却依旧温暖的老照片。
骑进市场那条街,眼眶忽然有点发潮。好多熟悉的门面都关了,卷闸门上积着灰,有的还贴着早已过期的促销海报,只有几家老店还开着——街口的修鞋铺,师傅正戴着老花镜穿针引线,手里的锥子还是当年那把;中间的粮油店,门口堆着刚到的面粉袋,袋口露出的麦麸子和记忆里的一样;还有最里面的馒头房,蒸笼里飘出的热气裹着面香,老远就能闻见。它们像昔日的老友,安安静静守在原地,等着每个念旧的人归来。我放慢车速,轻轻从它们门前掠过,不敢停留太久。我怕我的突然出现,会打断修鞋师傅手里的线,会扰了粮油店老板跟老主顾“今天的米比上次劲道”的闲聊,更怕惊了馒头房里刚蒸好的热气——那些都是他们平淡又安稳的生活,我只想远远看着,不愿去打扰。
出了市场,沿着路边慢慢骑,不多时就到了河阳路。向右拐,风里忽然飘来一阵熟悉的旋律,是早年流行的《甜蜜蜜》,被改编成了慢三的节奏,慢悠悠的,像在诉说着什么。我心里一动,脚下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,再往前骑几十米,河阳广场的轮廓就清晰了——汉白玉的栏杆、中间的喷水池,还有围在一圈的石凳,都还是我记忆里的模样。只是此刻没有喷泉水声,只有广场中央的音响里,正放着慢三的曲子,几对老人正伴着旋律慢慢起舞,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,落在地上轻轻晃动。
我停下车,靠在栏杆上,目光落在那些旋转的身影上,脑海里忽然就跳出崔阿姨在花房里说的话:“你爸后来在我这儿看门,闲下来就总念叨,说想学跳舞。一开始我还笑他,‘老杨,你这老胳膊老腿的,学跳舞干啥?’他却挺认真,说‘我就想试试’。”
崔阿姨说这话时,手里正摩挲着一片月季花瓣,眼神里带着笑意:“你还跟他说,让他来河阳广场学,说站在边上看就能会,他还真听你的,每天吃完晚饭就往这儿跑。刚开始啊,他就站在最外圈,双手背在身后,脚尖跟着节奏轻轻点地,跟个刚上学的孩子似的,认真得有点可爱。后来慢慢敢挪步子了,再后来,居然还能带着别人跳了,广场上好多老太太都愿意跟他搭伴呢!”
听着崔阿姨的话,我当时还笑着说:“真没想到他还能跳这么好,我还以为他就是三分钟热度呢。”
崔阿姨却摇了摇头,认真地说:“你爸不是三分钟热度的人,他要是想做啥,就肯定会做好。他刚开始学的时候,还跟我打听,说‘崔姐,你知道哪有卖跳舞鞋的不?’我说‘你就穿平时的鞋跳呗,又不是去比赛’,他却说‘那不行,跳舞得有跳舞的样子’。后来我才知道,他特意去商场买了双黑布鞋,软底的,说穿着舒服,还不滑。”
此刻站在广场边,听着熟悉的舞曲,崔阿姨的话又在耳边响起,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——那时候我大概七八岁,夏天的傍晚,父亲下班回家,洗完澡换了件干净的白衬衫,就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,手里拿着个蒲扇,却没扇风,反而跟着收音机里的戏曲调子,轻轻晃起了身子。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,脚步慢慢挪动,双手还轻轻抬起,像是抱着什么东西,动作虽然生涩,却格外认真,像在跳一支只有自己才懂的舞。我当时觉得好玩,还围着他转,笑着说“爹,你这是干啥呢?跟耍猴似的”,他却不恼,只是笑着把我抱起来,说“爹这是在跳舞呢”。
那时候我不懂,只觉得父亲的样子有点傻;现在想来,或许从那时候起,他心里就藏着对“跳舞”的念想,只是那时候生活压力大,上有老下有小,他没精力也没心思去琢磨这些。直到后来,孩子长大了,家里的负担轻了些,他才敢把这份念想说出来,才敢去尝试。
我还想起,有一次我回家,看见父亲正对着镜子整理衣服,身上穿的是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,领口扣得严严实实,脚下穿的是那双新买的黑布鞋。我问他“爹,你这是要去哪儿啊?”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“去广场跳舞”。我当时还笑他“你这打扮,跟去开会似的”,他却认真地说“跳舞就得穿得整齐点,不然别人看着不舒服”。现在才明白,他不是爱打扮,而是把跳舞当成了一件正经事,当成了对生活的一种尊重。他总说“干啥就得有干啥的样子”,种地要把苗栽齐,上班要把活干好,就连跳舞,也要穿得整齐,跳得认真。
广场上的舞曲换了一首,变成了快四,节奏一下子快了起来,跳舞的人们也跟着加快了脚步,身影在夕阳下不停旋转。我看着他们,忽然想起我曾经问过父亲:“爹,你为啥非要学跳舞啊?村里有人背后说闲话,说你‘老不正经’,你不怕?”
他当时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,烟袋杆儿是爷爷传给他的,黑黝黝的,磨得发亮。他吸了一口烟,慢慢吐出烟圈,才慢悠悠开口,声音里带着点我那时候没听懂的疲惫,却又透着一股坚定:“怕啥?要是总听别人的闲话,日子就没法过了。村里有些人就是这样,自己没事干,就爱说别人的闲话。我学跳舞,不是为了给别人看,是为了我自己。你妈脾气燥,我俩总拌嘴,有时候吵完架,心里堵得慌;你在外头忙,我也不敢多跟你说啥,怕你担心。后来听人说广场上有跳舞的,我就想去试试。没想到啊,一去就爱上了——音乐一响,跟着别人走两步,转两圈,心里头那些堵得慌的事儿,好像就跟着舞曲飘走了。”
他顿了顿,又吸了一口烟,眼神里多了些温柔:“有时候跳完舞,回家的路上,晚风一吹,心里头亮堂得很。你妈见我高兴,也不跟我吵了,还会给我留碗热粥。”
那时候我只“哦”了一声,没再多问,觉得父亲的话有点矫情;现在站在广场边,看着那些舞动的身影,听着熟悉的舞曲,才忽然懂了他没说出口的话。我试着把自己放进他的角色里——白天在花房看门,对着空荡荡的院子,只能跟花草说话;夜里回家,要么跟老伴因为一点小事拌嘴,要么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想远方的儿子。想说说心里的委屈,可对着老伴,话到嘴边又成了争执;对着儿子,怕他担心,又只能说“我挺好的”。只有到了这个广场,音乐一响,脚步跟着节奏动起来,那些说不出口的愁、咽不下的委屈,才能暂时松口气。
我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他跳舞的样子——肯定不会像别人那样舒展,肩膀大概会有点紧绷,因为他一辈子都习惯了挺直腰杆,不敢放松;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,刚开始可能会轻轻搭在舞伴的肩上,指尖有点僵硬,像怕碰坏了什么;脚步或许会有点乱,尤其是跳快四的时候,偶尔会踩错舞伴的脚,他会连忙道歉,脸会有点红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。可跳着跳着,他眉头会慢慢松开,嘴角说不定还会带点笑,眼睛里会泛起光,尤其是当舞曲换成他熟悉的调子时,他的脚步会更轻快,甚至会轻轻哼起曲子,像回到了小时候在院子里跳舞的模样。
有人说,跳舞是灵魂的对话,我以前不信,现在却信了。父亲跳的不是舞,是他对生活的热爱,是他排解压力的方式,是他对自己的和解。他或许跳得不好,动作也不标准,可他用灵魂在跳,用真心在跳,把所有的委屈、压力、疲惫,都融进了每一个脚步、每一个转身里。就像他做事一样,不管是在砖厂搬砖,还是在石化厂种树,抑或是在花房看门,他都做得认真,做得踏实,哪怕没人看见,哪怕没有回报,他也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,做到最好的样子。
崔阿姨还跟我说过:“你爸这人,脑子其实挺好用的,就是没读过多少书。那时候在厂里,不管是修机器,还是记台账,他一学就会,比那些读过书的年轻人还快。有一次厂里新来了一批树苗,没人知道怎么种,你爸就拿着说明书,研究了一晚上,第二天就带着大家种,种得又快又好。要是他当年能多读点书,肯定能有大出息。”
不止崔阿姨这么说,父亲的老同事老张也跟我说过:“守业这人心细,还聪明,就是命苦,没赶上好时候。那时候我们一起在七联合车间干活,有一次机器坏了,师傅修了半天都没修好,你爸就在边上看,后来跟师傅说‘是不是线路的问题’,师傅一查,还真是,你说他厉害不厉害?”
我以前总觉得父亲很普通,甚至有点固执,不懂变通;现在才明白,他不是不懂变通,是骨子里有股韧劲,有股不服输的劲儿。他没读过多少书,却愿意学,愿意琢磨,不管做什么事,都要做到最好。就像他学跳舞一样,别人说他老了,学不会,他偏要学;别人说他跳得不好,他偏要练,直到能带着别人跳。他用自己的方式,证明了自己,也温暖了生活。
广场上的舞曲又换了,变成了中四,节奏舒缓下来。有个老大爷带着老伴转了个圈,老太太笑得眉眼弯弯,老大爷也跟着笑,眼里满是宠溺。我看着他们,忽然想起父亲说的“解心焦的好方法”——原来他要的从来不是什么热闹,只是一个能让他暂时放下压力的地方;他要的也不是别人的认可,只是一个能让自己开心的方式。他怕村里人的闲话,却更怕心里的愁积得太多;他学跳舞,不是为了时髦,只是想给自己找个出口,找个能让自己喘口气的方式。
风又吹过来,带着舞曲的旋律,轻轻拂过我的脸颊。我摸了摸自行车把手上的包浆,那是父亲多年来握出来的温度,粗糙却温暖。原来那些我曾经没看懂的沉默、没听出的疲惫、没理解的固执,都藏在他站在广场边学跳舞的身影里,藏在他跟着旋律轻轻点动的脚尖上,藏在他对着镜子整理衣服的认真里,藏在他抽旱烟时,眉头皱起又慢慢舒展的瞬间里。
广场上的舞影还在旋转,夕阳慢慢落下,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。我靠在栏杆上,看着那片晃动的光影,心里忽然就踏实了——原来我一直在找的关于父亲的答案,不只是崔阿姨说的那些往事,不只是他在砖厂、在石化厂的辛苦,还有此刻广场上的风、耳边的舞曲,以及那个曾在这里悄悄舒展眉头、用灵魂跳舞的、属于父亲杨守业的舞影。他或许很普通,却用自己的方式,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;他或许没什么大出息,却用自己的肩膀,撑起了一个家,温暖了身边的人。
我骑上自行车,慢慢离开广场,身后的舞曲还在继续,像父亲从未离开,还在那里,跟着旋律,轻轻舞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