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康城的春日,并未因北境一场微不足道的小胜而真正回暖。朝堂之上的气氛依旧紧绷,只是那绝望的冰层之下,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、混杂着疑虑与期盼的暗流。
监国皇子萧景琰坐在偏殿的书案后,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那份来自涧州的捷报,以及另外几份并排放置的密奏。他的眉头紧锁,目光在“张崇山”、“夜不收侦得”、“侥幸获胜”等字眼和另一份密奏上“江南商队”、“捐赠军需”、“用兵如神,似有高人指点”等模糊表述之间来回逡巡。
不对劲。
十分里有十二分的不对劲。
张崇山此人,他略有了解,守成有余,锐进不足,绝非能做出那般精准、大胆、甚至堪称华丽的偷袭战的将领。那场胜利,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与他以往风格迥异的、凌厉而高效的气息。
还有那江南商队……“云深记”谢言……
这个名字,近来出现的频率似乎有些过高了。
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,沉声道:“来人。”
一名身着青色官服、气质精干的中年官员应声而入,乃是他的心腹,职方司郎中李文轩。职方司掌管天下舆图、边关谍报,虽权柄不如鸾台,却也是消息灵通之地。
“殿下。”李文轩躬身行礼。
“文轩,你对江陵‘云深记’的谢言,知道多少?”萧景琰开门见山,目光锐利。
李文轩似乎早有准备,从容答道:“回殿下,谢言,约莫四十余岁,祖籍余杭,约半年前现身江陵。此人经商手段极为高明,短短数月便积累巨富,产业涉及药材、绸缎、镖局、茶楼等多个行当。其人以‘仁商’自居,乐善好施,与江陵地方官吏关系融洽,风评极佳。此次北境战事,他确实以‘云深记’名义捐赠了大批药材粮草,数额不小,解了前线部分燃眉之急。”
“就这些?”萧景琰语气平淡,却带着无形的压力,“一个商人,半年崛起,富可敌城,还恰好在此战时慷慨解囊……你就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?”
李文轩沉吟片刻,道:“殿下明鉴。若说特别……此人发迹速度确实快得异乎寻常,资金来历虽明面上看似干净,但深究之下,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之处,仿佛背后有股强大的财力在支撑。而且,他似乎极其擅长整合资源,打通关节,许多旁人看来难以办成之事,到他手中总能迎刃而解。另外……”
他顿了顿,声音压低几分:“据职方司安插在江陵的眼线回报,这位谢员外深居简出,极少应酬,但其手下能人极多。尤其是他那个镖局,‘安达镖行’,里面的镖师……似乎身手好得有些过分了,不像是普通护院,倒更像……行伍出身的老兵,甚至更精锐。”
“哦?”萧景琰眼中精光一闪,“还有吗?关于那‘高人指点’张崇山的传闻,可有线索?”
李文轩面露难色:“此事……极为蹊跷。涧州那边口风很紧,张将军对此讳莫如深。但卑职查到,在捷报传来前,确有一支持有‘云深记’路引的小型商队曾在涧州附近出现过,但并未与张将军有明面接触。至于情报来源……毫无头绪,仿佛是从天而降。但能如此精准掌握叛军粮草布置和换防间隙,绝非寻常势力所能为。”
萧景琰的手指停顿在书案上。
资金神秘,手下精锐,行事低调却能量巨大,还能搞到绝密军情……
这些线索碎片,逐渐在他脑海中拼凑出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惊的轮廓。
难道……这世上真有一个隐藏在民间、拥有庞大财力和情报网络、甚至能影响边境战事的秘密组织?
而这个组织的首领,就是那个看似儒商模样的谢言?
这个念头太过骇人听闻,却又似乎是唯一能解释所有疑点的答案。
“天下谍盟……”萧景琰无意识地低语出声,这是他从某条极其隐晦的流言中听到的名字,据说与那神秘情报有关。
“殿下也知道这个名字?”李文轩微微一惊,“卑职也只在追查一些边境异常信息流动时,隐约捕捉到过这个名号,但虚无缥缈,无从查证,还以为是江湖讹传。”
“空穴来风,未必无因。”萧景琰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,“文轩,加派人手,给本王仔细查!重点就放在这个谢言和他的‘云深记’上!不要惊动他,我要知道他的真实背景,他的资金来源,他每一个手下的来历,他每一天见了什么人,做了什么事!还有,那个‘天下谍盟’……哪怕只是影子,也给本王揪出来!”
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混合着忌惮、好奇与迫切的需求。如果真有这样一股力量,若能为其所用……那眼前的困局,或许真有转机!
“是!卑职立刻去办!”李文轩感受到殿下的决心,凛然应命。
江陵城依旧是一派繁华景象。“云深记”生意兴隆,谢员外乐善好施的美名广为流传。谢言本人,每日里或是巡视店铺,或是与各方商人洽谈生意,或是去茶楼听曲,生活规律得如同钟摆。
然而,在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,“天下谍盟”的机器正在高速而隐秘地运转。
墨九如同一个最精密的枢纽,处理着来自各方的信息。他很快便察觉到了来自建康方向的、不同寻常的窥探目光。
“盟主,职方司的人活动突然频繁起来,目标明确,直指我们和‘云深记’。”墨九在书房低声汇报,“手法比鸾台那帮人规矩些,但更耐心,更细致。”
萧玄(谢言)正在临摹一幅字帖,闻言笔锋都未曾停顿一下,仿佛早有预料。
“看来,我们的鱼饵,终于引起大鱼的注意了。”他语气平淡,“不必阻拦,让他们查。该让他们看到的,就让他们看到。不该让他们知道的,一丝风声也不要漏出去。”
“是。”墨九点头,“‘百工’组会处理好明面上的账目和往来;‘潜影’组会确保核心人员的身份保密;‘听风’组会反向监控他们的调查进度。”
“嗯。”萧玄搁下笔,欣赏着自己刚刚写好的“静水流深”四个字,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,“让他猜,让他查,让他越想越觉得我们深不可测,越想越觉得……离不开我们。”
数日后,北境再次传来捷报!
张崇山依据又一次“神秘”送达的精准情报,提前设伏,成功击退了叛军一次蓄谋已久的大规模进攻,甚至险些截断了叛军一支偏师的退路,斩获颇丰!
这一次,捷报再也无法完全掩盖那“高人”的存在。朝野上下,关于那位神秘“谢先生”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“天下谍盟”的议论,终于从窃窃私语变成了半公开的猜测。
“又是江陵那位谢员外?”
“听说那张崇山每次出兵前,都能收到飞鸽传书!”
“天下谍盟……这名字好大的口气!但若真有此等能耐……”
“若能得此助力,何愁叛军不灭?”
萧景琰坐在龙椅之上,听着下方臣工或明或暗的议论,看着再次传来的、语气明显轻松了不少的军报,心中那根弦被彻底拨动了。
疑虑仍在,但期盼和渴望已经压倒了警惕。
他需要这股力量!迫切需要!
在下朝之后,他单独留下了李文轩。
“文轩,对谢言的调查,暂时放缓。”萧景琰的语气带着一种决断,“以朝廷的名义,拟一份嘉奖文书,表彰‘云深记’谢言慷慨捐输、为国纾难之义举。措辞要诚恳,要隆重。然后……”
他顿了顿,目光望向南方,缓缓道:“以本王私人的名义,修书一封,附于嘉奖文书之后。语气要谦和,表达仰慕之意,并……诚挚邀请谢先生,得暇之时,能来建康一叙。就说……本王想当面请教这经商济世、安邦定国之道。”
他要亲自见一见这位“谢先生”。
他要亲眼看看,这位搅动风云的神秘商人,究竟是何方神圣!
这江南吹来的风,似乎终于要吹进这沉闷已久的庙堂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