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康城的初春,并未带来多少暖意,反而因北境再度燃起的烽火而显得格外阴冷压抑。皇城之内,更是被一层无形的、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所笼罩。
太极殿偏殿,灯火通明,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焦灼与无力感。监国皇子萧景琰独自一人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,原本俊朗的面容此刻写满了疲惫与焦虑,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,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,显得憔悴不堪。
书案上,堆积如山的奏折如同催命的符咒。最上面几份,全是来自北境的八百里加急军报,字里行间仿佛都透着血腥味和将士的哀嚎。
“……叛军攻势凶猛,已连克三城,兵锋直指涧州府!”
“……我军新败,士气低迷,涧州守将请求速发援兵,速运粮草!”
“……军中疑有北齐细作散布谣言,言朝廷已放弃北境,军心浮动……”
“……景侯打出旗号,言殿下……言殿下乃得位不正,要清君侧……”
每一份军报都像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萧景琰的心上。他猛地抓起一份,扫了几眼,又无力地摔回桌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闷响。
“废物!都是一群废物!”他低声嘶吼,声音沙哑,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愤怒和绝望,“区区一个丧家之犬般的景侯,一群乌合之众,竟然……竟然就能把我大梁边军打得溃不成军!朝廷每年耗费那么多钱粮,养的都是些什么东西!”
他的怒火并非毫无来由。自景侯再度叛乱的消息传来,他已连续数日召集重臣商议对策,然而结果却令他心寒彻骨。
殿内,争吵不休,各怀鬼胎。
以太子太傅为首的部分文臣,本就对萧景琰逼死王源(他们认为是逼死)心怀不满,此刻更是阴阳怪气,将战事失利归咎于“上次平叛未尽全功,致使贼首漏网,遗祸无穷”,言语间直指萧景琰用人不当、决策失误。
另一些被北齐吓破胆的官员,则力主招安议和,甚至暗示可以答应景侯一些“不过分”的条件,比如划给他一块地盘,让他称王称霸,以求边境安宁。这种丧权辱国的言论,差点让萧景琰当场拔剑!
而以兵部尚书为代表的少数主战派,虽有心杀敌,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。国库因连年战事和贪腐本就空虚,精锐边军在上次平叛和后续清洗中折损严重,可用之将更是寥寥无几——能打的老将要么被排挤,要么心寒称病,剩下的多是些纸上谈兵或趋炎附势之辈。
更要命的是粮草!漕运因天气和之前动荡尚未完全恢复,筹集粮草困难重重。而就在这紧要关头,户部那边还在为拨款的数额、粮草的调配扯皮,效率低下得令人发指!
他萧景琰空有监国之位,发出的旨意出了这皇城,仿佛就失了效力。各方势力掣肘,阳奉阴违,让他深感无力,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。
“殿下,保重身体啊。”贴身老内侍端着一碗参汤,小心翼翼地劝道,看着萧景琰憔悴的模样,心疼不已。
萧景琰挥挥手,示意他放下,哪有什么心思喝汤。他走到窗前,推开窗户,冰冷的夜风灌入,让他打了个寒颤,却也稍微清醒了些。
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零星灯火,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沉重。这摇摇欲坠的江山,这离心离德的朝堂,这虎视眈眈的内外之敌……这一切,真的要靠他一个人来扛吗?
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人。
那个曾经替他解建康之围、稳朝堂局势、在北境打得敌人闻风丧胆的男人。
那个被他默许、甚至间接推动……“葬身”沧澜江的男人。
如果……如果萧玄还在……
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,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悔意。
若是萧玄在,岂容景侯如此猖狂?岂容北齐如此明目张胆?那些骄兵悍将,谁敢不听号令?那些扯皮推诿的官僚,谁敢敷衍了事?
可是……没有如果了。
是他亲手……将最锋利的刀推开,甚至折断。
“报——!”殿外突然传来侍卫急促的声音,“北境最新军报!”
萧景琰猛地转身,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:“快呈上来!”
一名风尘仆仆、甲胄染血的信使跌跌撞撞跑进来,跪倒在地,双手高举一份沾满泥污的军报,声音带着哭腔:“殿下!涧州……涧州外围防线全面崩溃!叛军已开始攻城!守军伤亡惨重,箭矢滚木皆已告急!张将军……张将军请求殿下速发援军!再晚……再晚就守不住了!”
轰!
萧景琰只觉得眼前一黑,身体晃了一晃,幸亏扶住了窗棂才没有摔倒。
涧州若失,北境门户洞开,叛军便可长驱直入,直逼中原!届时,后果不堪设想!
“援军……援军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脸色苍白如纸,“哪里还有援军……粮草……粮草又在何处……”
一种彻头彻尾的无力感和绝望,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他淹没。
他看着跪在地上、满眼期盼的信使,看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求救文书,看着这空旷而冰冷的宫殿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,这个看似至高无上的位置,是何等的脆弱与孤独。
无人可用,无将可派,无粮可调,无策可施!
忧心,已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。
那是焚心似火,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厦将倾,无能为力!
就在这极致的绝望中,他的目光,无意间扫过了桌角一份并不起眼的、来自江陵的“商事简报”,上面提到了“云深记”谢员外慷慨捐助北境军需之事……
一个模糊的、近乎荒谬的念头,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,骤然闪过他的脑海。
但旋即,又被更深的焦虑和现实的残酷所压下。
他现在需要的,是能立刻奔赴战场、扭转乾坤的猛将!是能源源不断输往前线的粮草军械!不是一个远在江南、只会赚钱的商人!
可是……除了病急乱投医,他还能有什么办法?
萧景琰死死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,渗出血丝而不自知。
夜,还很长。
而北境的烽火,每燃烧一刻,都在灼烤着他这位监国皇子脆弱的神智和摇摇欲坠的权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