齐泰这一拜,比那座熔化的炉子,带来的震撼还要大。
在场的官匠们,有一个算一个,全都傻了眼。他们追随了一辈子的偶像,他们心中匠作行当的“活规矩”,就这么对着一个毛头小子,折了腰。这比亲眼看见神仙下凡,还要让他们觉得荒诞。
李瘸子、石大夯等人,则是激动得满脸通红。他们赢了!他们这群泥腿子、瘸子、穷道士组成的“草台班子”,竟然真的赢了代表着大明最高技艺的“国家队”!这份荣耀,让他们挺直了腰杆,胸膛里充满了滚烫的自豪。
张伟没有立刻去扶齐泰。
他受了这一拜。
他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,这一拜,拜的不是他张伟个人,而是拜的一种新的思想,一种敢于打破常规,敢于用实践去检验真理的方法。
“齐老先生,快快请起。”直到齐泰的腰都快僵了,张伟才上前一步,双手将他扶住,脸上的笑容,真诚而热烈,“您没输,我也没赢。是老祖宗的规矩,输给了老天爷的道理。”
这话说的,漂亮!
既给了齐泰一个天大的台阶,又把自己摆在了一个“顺天应时”的超然位置。
齐泰愣了一下,细细品味着这句话,浑浊的老眼里,渐渐泛起一丝明悟。是啊,规矩是人定的,可火烧石头会化,这是天理,是万物自身的道理。自己钻研了一辈子人定的规矩,却忽略了这最根本的“道理”。
“大人说的是。”齐泰站直了身子,神态已经不复先前的倨傲,反而像个虚心求教的学子,“只是……老朽还是不明白。为何……为何那掺了马粪的泥巴,反而能经得住这等神火?”
这个问题,也是所有官匠心里最大的疑惑。他们宁愿相信张伟会什么妖法,也不愿相信这有违常理的事情。
张伟笑了笑,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捡起一块烧结后的“马粪砖”,递给齐泰。“您掰开看看。”
齐泰接过来,入手滚烫,他运力一掰,“咔嚓”一声,砖头应声而断。他凑到眼前仔细一看,瞬间就呆住了。只见那断面上,布满了密密麻麻,如同蜂巢一般细小的孔洞。
“这……这是……”齐泰的手,开始微微颤抖。
“齐老先生,您想,一块实心的铁疙瘩,和一块里面有许多空隙的铁疙瘩,哪一个更容易被烧红,又更不容易因为热胀冷缩而裂开?”张伟循循善诱。
“自然是……有空隙的。”齐泰喃喃自语,眼神越来越亮。他是个顶尖的匠人,一点就透。
“对!”张伟一拍手,“我们的炉子,就像人一样,也得会‘呼吸’。这些小孔,就是炉壁的‘毛孔’。里面的火再旺,热气也能通过这些毛孔,慢慢散出去一部分,而不是全憋在里面,把炉壁给活活撑破、烧化。至于马粪,它烧完了,不就留下这些‘毛孔’了么?这叫‘以污秽之物,成清净之功’。”
这番似是而非,又带着点玄学味道的解释,瞬间让在场的所有工匠,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。
“原来如此!”
“高!实在是高啊!我等只知其然,不知其所以然!”
“以污秽之物,成清净之功……总监大人真乃神人也!”
曹正淳在一旁听得是眉飞色舞,他凑过来,对着那堆丑陋的泥巴堆,左看右看,仿佛在看什么稀世珍宝。他压低了声音,对张伟谄媚道:“大人,您这哪里是粪堆,这分明是‘以土为皮,以草为筋,以火为神,以无用为大用’,暗合了道家的无为之道啊!妙,实在是妙!”
张伟瞥了他一眼,心想你这老太监拍马屁的本事,比我这炉子里的火,烧得还旺。
他清了清嗓子,对着已经完全被折服的两拨人,朗声道:“从今天起,工地上,没有‘国家队’,也没有‘草台班子’。只有一个地方,军工总监营造司!齐老先生,德高望重,经验丰富,我提议,由齐老先生,担任这营造司的总匠师,如何?”
此言一出,满场皆惊。
尤其是齐泰和他身后的官匠们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他们输了,按照赌约,他们就该任凭张伟驱使,当牛做马。可张伟非但没有羞辱他们,反而将如此重要的位置,交给了齐泰。
这是何等的胸襟!
齐泰嘴唇哆嗦着,一张老脸涨得通红,激动得说不出话来。他再次对着张伟,深深一拜,这一次,是心悦诚服。
“大人……老朽……领命!”
李瘸子等人,也没有丝毫嫉妒。他们亲眼见证了这场对决,对齐泰的本事,是打心底里佩服的。张伟这个安排,让他们也觉得理所应当。
“好!”张伟满意地点了点头,“李师傅,你的图纸,是咱们的骨架。石大叔,你们找来的矿石,是咱们的血肉。齐总匠师,你们的技艺,是咱们的筋骨。从今天起,你们,就是一家人!我要你们,把各自的本事,都拿出来,毫无保留地教给对方!”
他指着那座丑陋的“神仙炉”,声音陡然拔高:“一座炉子,不够!我要十座!二十座!我要让这应天府的钢水,汇成一条河!齐总匠师,李师傅,你们两个,一个负责规矩法度,一个负责奇思妙想,一起,给我拿出一个新的图纸来!我要它,既有神仙炉的魂,又有宝塔炉的形!我要它,既能炼出最好的钢,又能站得稳,看得久,成为我大明工匠的传世之作!”
这番话,说得在场所有匠人,热血沸腾。
齐泰和李瘸子,两个原本身份、地位、理念天差地别的人,对视了一眼。
齐泰的眼中,是欣赏和认可。
李瘸子的眼中,是尊敬和激动。
他们同时对着张伟,一抱拳,沉声道:“遵命!”
接下来的日子,整个工地,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,热火朝天的融合景象。
议事厅里,经常能看到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,和一个瘸腿的中年人,为了图纸上一根线条的走向,一个风口的角度,争得面红耳赤。但争完之后,两人又会凑在一起,点着头,共同想出更好的方案。
工地上,那些原本眼高于顶的官匠,也放下了身段。他们会虚心地向石大夯请教,如何从石头的纹理和颜色,判断其耐火的程度。也会围在那些“草台班子”出身的工匠身边,惊奇地看着他们用各种匪夷所思的“土办法”,解决一个个难题。
而张伟,则成了最悠闲的人。
他把具体的事务,都交给了林伯谦和齐泰。自己,则搬了张躺椅,放在工地旁边的树荫下,每天端着一杯茶,看着这座巨大的工业机器,在自己的意志下,高效地运转起来。
曹正淳在一旁给他打着扇子,看着不远处,一座座崭新的,融合了两种风格的高炉拔地而起,心中感慨万千。
他忽然觉得,这位年轻的总监大人,最厉害的,不是那神乎其技的“神仙炉”,也不是那能点石成金的“炼钢术”。
他最厉害的,是“炼人术”。
他能把一群最桀骜不驯的孔雀,和一群最朴实无华的黄牛,放在一个槽里,不仅没打起来,反而还让他们心甘情愿地,一起拉起了同一架大车。
这本事,才真正让曹正淳,感到了一丝发自内心的……恐惧。
这天,张伟正躺在椅子上,盘算着钢产量上来后,第一批线膛炮的生产计划。
陆剑却快步走了过来,那张万年冰山脸上,带着一丝古怪的神情。
“大人,宫里来人了。”
“陛下?”张伟坐起身。
“不是。”陆剑摇了摇头,“是太子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