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齿元的暴毙和首级被送至栖霞谷,如同最后一根稻草,压垮了官军大营本已脆弱的、由利益和威权勉强维系的外藩士气。那些土司头领们亲眼目睹了背叛者的下场,又听闻猛虎峒等部正在瓜分黑齿部遗产,心中不免各怀鬼胎,对继续围困栖霞谷这等吃力不讨好、还可能引火烧身的事情,愈发抵触。
沐昂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。他虽恼怒于土司们的首鼠两端,却也明白,在北方局势日益紧迫的当下,强压这些地头蛇已非明智之举。更重要的是,兄长沐晟从昆明发来的最新密信,语气已近乎严厉。
信中透露,朝廷催促云南出兵北援的旨意接连不断,兵部甚至派出了专门的郎官前来督办。沐晟虽极力周旋,以“边境不靖,土司需弹压”为由拖延,但压力与日俱增。朝廷使者话里话外,已对沐家“养寇自重”流露出怀疑。
沐晟严令沐昂:栖霞谷之事,必须速决!若不能短期内攻克,便需考虑体面撤军,至少要将主力调回昆明附近,以应对朝廷可能的查验和北调之令。绝不能再让这股“癣疥之疾”,成为朝廷质疑沐家忠诚与能力的借口!
“体面撤军……”沐昂捏着密信,手指关节发白。征战半生,他何曾如此憋屈?数千大军,围困一小小山谷数月,损兵折将,最后竟要“体面撤军”?这“体面”二字,何其讽刺!
但他深知兄长的难处。沐家的根基在云南,不在朝堂。在这场席卷天下的天家内争中,沐家首先要确保的是自己在云南的统治不被动摇。与朝廷的离心离德相比,栖霞谷的朱文奎,确实只能算“癣疥之疾”。
幕僚见他面色阴晴不定,小心进言:“将军,国公之意已明。如今之势,强攻难下,久围生变(指土司不稳及北方压力)。为今之计,或可……顺势而为。”
“如何顺势而为?”
“贼酋朱文奎回信含糊,显有犹豫。黑齿元之死,亦足震慑。不若再遣一使,陈明利害,许以更‘宽松’之条件——例如,只要其解散部众,交出兵器,朱文奎及少数头领可隐姓埋名,远走他乡,其余人等不予追究。同时,我军可做出逐步撤围之姿态。一来,可试探其真实意图;二来,即便不成,也可为我军逐步收缩防线、调整部署赢得时间,对外亦可宣称贼寇已溃,余孽遁入深山,不足为虑。”
幕僚的提议,实则是为撤军找一个台阶,将“剿灭”降格为“驱散”或“迫走”。
沐昂闭目沉思良久。他知道,这或许是当前最符合沐家利益的选择。继续耗在这里,徒耗钱粮,空惹朝廷猜忌。若能以较小的代价,将朱文奎这股势力逼入西南蛮荒之地,使其难以再成气候,也算是达成了基本目的。
“朱文奎狡诈如狐,恐不会轻易就范。”沐昂睁开眼,冷声道,“即便议和是假,撤军……也必须准备了。传令下去,各营秘密整顿行装,清点粮秣器械。三日后,开始逐步减少正面营垒兵力,向永平哨方向交替后撤。动作要缓,阵型要严,防止贼寇尾随袭击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至于遣使……可再行一次。条件……可再放宽些,言明只要其离开栖霞谷,不再滋扰永平、楚雄等地,过往之事,可暂不追究。他若有意,可派员至中途商谈。”
这几乎等同于默许朱文奎带着核心力量流亡了。沐昂知道这有损威严,但时势比人强。他需要尽快从栖霞谷这个泥潭脱身,去应对更关乎家族存亡的北方危局。
命令下达,官军大营内部开始了紧锣密鼓却尽量不露声色的撤退准备。表面的围困依旧,但敏锐如沈舟的察事队,还是从官军巡逻路线、炊烟数量、物资搬运等细微处,察觉到了异样。
“沐昂……似乎真的要走了?”沈舟将情报汇总,难以置信地向朱文奎汇报。
朱文奎站在崖边,望着远方官军营垒。连续晴天,山风将营中的些许烟尘和喧嚣送得更远,也似乎带走了一些凝滞的杀气。
“他不是想走,是不得不走。”朱文奎缓缓道,“北边的火,烧到他眉毛了。黑齿元的下场,也让那些土司不敢再全力助他。他耗不起了。”
“那我们……”沈舟眼中露出希冀。如果官军撤围,栖霞谷的危机岂不是解了?
“危机远未解除。”朱文奎摇头,“沐昂即便撤,也必是徐徐后退,严加防范。他不会放心让我们安稳待在栖霞谷。更可能的是,他将主力撤回昆明方向,却会留下部分兵力,或鼓动周边仇视我们的部落,继续封锁、骚扰,将我们困死在这山中。或者,逼我们在他划定的方向上‘流亡’。”
他转过身,目光灼灼:“所以,西南的路,必须找到!而且,要快!必须在沐昂完成撤退部署、新的封锁形成之前,找到那条生路!”
抉择时刻,不仅摆在沐昂面前,也摆在朱文奎面前。是相信沐昂那可能有毒的“宽大”,还是依靠自己,在蛮荒中杀出一条血路?答案,不言而喻。